到佳木斯,我坐的軟臥車廂沒有人,到餐卡去吃飯,走過好多節車廂,也不見有人,獨個兒坐在垂着紗簾的窗邊吃,四菜一湯,每樣一點點,做得好精緻,廚子還出來聊天,問意見。「挺好!」我發現東北人愛說「挺」字,事無大小,能挺的,都順勢挺過去。出遊包小車,夠豪氣了;我「包」了一列火車,還能不好?晚飯,列車員乾脆送餐到我的「專廂」;這車也奇怪,員工都年輕嬌俏。那年頭,我還沒長胖,五官清楚可見,俏車員一個個來噓寒問暖,好生體貼。好在我國語說得彆扭,人也害羞;不然,種了情根,落戶冰域,二十餘年如一夢,今天,恐怕不是一條光棍,而是一根冰棒!
到站,車長來領我下車。月台一旁有幢小屋,屋裏有大沙發,有火爐。不知道是誰的安排,坐了一會,車就來了,一輛灰黑色的大轎車,紗簾外,雪花紛飛,到了賓館,夜已深,「只有餃子了,你要吃多少斤?」服務員問。吃半斤,已經撐死。吃早餐,我一個人坐一個小客廳,筷子,玲瓏剔透,晨光從格子窗透進來,染得那雙水晶筷子紅豔豔的。「外面冷不冷?」我問服務的。「不冷,四十度。」她說:有一年,攝氐零下五十二度,一口痰從二樓往外吐,掉到地上,會「咚」的一聲。「這兒外賓多不多?」我問。「前年,來過一個日本人。」她答。我要喝黑龍江的白檸汽水,很貴,要一塊錢,但物有所值。「你現在要,還是送到房間?」五星旗下,竟然有五星級的招呼。
來時天黑,白天出門,回頭一看,才驚覺又闖進一幢氣派的俄式大皇宮。「我想找松花江……」沿途尋問,所見,屋舍老而殘,一座城,窮得教人驚心。驀地,豁然開闊,成了老朋友的大冰河,又來相迎。人在江上,步子邁得稍大,彷彿就會走進當時的蘇聯;遠望,江邊有尖頂洋樓,吹過來的風,已有蘇味。有幾個掛着照相機的人,似乎在拍冰河,見了我,慢慢圍過來,對我的日本照相機最感興趣。「能不能換?」有人問。我瞜一眼他那觀景器在頂部的老古董,搖搖頭。「住哪兒?」那人再問。「賓館。」我說。他們聽見了,面面相覷,小聲說了對不起,悄然散去。賓館,這麼可怕,真不是人住的。
都回歸了,還懷念做「外賓」的日子,我這種人,唉,真該送去勞改。(《我看松花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