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冰河 - 鍾偉民

看冰河 - 鍾偉民

承化學品污染,松花江這個動人的名字,又響起來;而毒水,流到佳木斯了。
我對長江、黃河沒感覺,倒是對東北的這條大河,有好多記憶。十九歲那年,我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去看松花江。那是一九八零年的一月,某天,我在吉林一家旅店吃早飯,紅影,忽然爬上格子窗,奔到門外看,沿江十里長堤的楊柳,竟一夜白髮;白髮,朝陽,堤下薄霧流動,渡船似有還無。上游發電站流過來的暖水,一路化為煙氣,煙氣襲人,人也忽然白頭。「樹掛」不常見,那一天,連吉林人也說,沒見過這樣地美麗。為了樹掛多留,翌晨去看,堤岸灰沉沉,原來江風改向,夜霧無緣附上枝頭。另一年冬天,我到吉林再住了半月,煙籠紅日,日照長堤千堆雪的奇景,始終未見。

到哈爾濱,也是看松花江。江面冰封,可以行馬車,有人鑿了冰塊載走,該不是做刨冰,製飲品;攝氐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氣,擱一杯啤酒在窗邊,片刻已結成一塊田黃凍。徒步渡江,走到江心太陽島,居高四顧,八方都是雪。春節前後,哈爾濱人夜裏會到公園賞冰燈,那年規模大,園裏一片幻景,美得瞠目,但凍到抽筋。爬上冰雕長城去拍了幾幀照片,手指頭凍僵了,難得照相機還能用。遊過一座玲瓏世界,隨便擠上園外公車,車廂黑沉沉,四周也沒路燈,抬頭望,頂上垂着巖巉的冰疙瘩,像鐘乳石,根本是個長期不解凍的大冰箱,乘客呼出來的濕氣升上去,馬上結成石頭。好在那年頭供「外賓」旅居的賓館就一兩家,都是俄式皇宮模樣,問:「賓館停不停?」總有人告訴你再雪藏多久,就可以逃出去。
雪夜,看地圖,看松花江流經的城鄉,下游邊城,就叫佳木斯,我覺得這名字好,也要去看一看。賓館職員替我買了一張軟臥車票,說:「那邊更冷,沒人去,也沒什麼好看。」火車開了,卡軋卡軋衝向曠野,噴出來的水蒸氣,竟跟車身一樣長;偶然,有火車擦身過,連串呼嘯,嚇得防風林外那一鑼紅日急墮;汽笛,激越而蒼涼。(《我看松花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