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傾城之戀》與《費城故事》

alwaysonsunday:《傾城之戀》與《費城故事》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李歐梵

日前與香港話劇團總監毛俊輝先生討論《新傾城之戀》,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費城故事》(Philadelphiastory,1940),引為知己。看過這部老電影的人現在可能不多吧,當年則不同,我猜張愛玲就看過,甚至說不定在寫《傾城之戀》時也受到此片的影響。至少我在這篇小說中看到這部影片的影子。
老友鄭樹森早就論到荷李活電影中的一種喜劇類型,英文叫作「Screwballcomedy」,可意譯為「詼諧喜劇」,他認為張愛玲的電影劇本──從《太太萬歲》到《情場如戰場》──皆受到這種類型影片的影響,「始終都以詼諧的對話和滑稽的情境,剖析男女關係的社會基礎,透視門第名利的世俗觀念」。我更認為這條「喜劇」線還可以拉回到《傾城之戀》。
《傾城之戀》最適合改編為舞台劇,張愛玲自己就試過,而且曾在上海公演,造成轟動。想不到半個多世紀後,廣東話歌舞版的《新傾城之戀》最近在香港和上海演出,又造成轟動,原因為何,自有專家去討論。我卻因之而聯想到這部《費城故事》的影片和由此而改編成歌舞喜劇片的《上流社會》(HighSociety,1956)。前者由加利格蘭(CaryGrant)和嘉芙蓮協賓(KatharineHepburn,又譯凱撒琳絲本)主演,這對最佳搭檔真把這齣喜劇演絕了,而且還有直率得可愛的占士史超域(JamesStewart)參加演出,更是錦上添花。後者則改由格蕾絲基莉(GraceKelly)和冰哥勞斯比(BingCosby)擔綱,加上「瘦皮猴」弗蘭辛納特拉(FrankSinatra),明星陣容鼎盛。基莉在拍此片時即將成為摩納哥王妃,風姿豔麗之至,又是出身費城世家,所以演一個費城富家女的角色,非常適合,然而「冰哥」和「瘦皮猴」卻都顯得老了,老冰幾乎可以作基莉的父親,怎能贏得美人歸?原因無他,只不過借重兩位歌王的歌喉而已。該片的主題曲也十分動聽,我當年可以朗朗上口。然而從「詼諧喜劇」的立場而言,《費城故事》才是真正的經典。

英文「Screwball」的原意是指棒球的投手可以投出的一種「曲線球」,它轉個不停,一反直線投球的常規。這種喜劇片亦然,人物必須忙得團團轉,而且對話更是妙語如珠,有時快如閃電,而最主要的關鍵就是男女主角的冷言相譏(repartee),對抗到底,其實雙方早已互相吸引,但不能明說,直到最後關頭。《傾城之戀》中的淺水灣酒店部份,顯然就出自這種典型。
此種喜劇的社會諷刺,也就是它「透視門第的世俗觀念」的基礎,就在於一種「世故」。《費城故事》的成功秘訣,也得自於世故。這個中文名詞,又可作兩種解釋:一種是閱歷和修養(sophistication),表現在言談舉止上的風流瀟灑:一種則是飽經滄桑後的憤世嫉俗(cynicism),似乎把一切都看穿了,但依然不願離開榮華富貴的紅塵,因此在言語上冷嘲熱罵,極盡譏諷之能事。《費城故事》在老導演喬治庫克(GeorgeCukor,他被公認為此中能手)指揮下,兼具這兩種「世故」的特色,特別是加利格蘭不動聲色的演出,在世故中又加上一份自嘲,直把後來的「老冰」比下去了。相形之下,《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則似乎略具閱歷上的世故,但其他方面仍然不足。顯然張愛玲對這種男人瞭解仍欠深厚。
《費城故事》的原作者是PhilipBarry,情節很簡單,說的是一對富家夫婦離婚之後,丈夫又把太太追回來的故事。內中嘉芙蓮協賓飾演的大小姐角色,教養和閱歷有之,在片中她玩弄她的新未婚夫,但並不過癮。故事中又殺出一個程咬金——占士史超域飾演的記者,他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樸實而直率,卻不知不覺迷戀上了這位富家女,有的論者認為:這段情節反映了美國兩種階級──富家和中產──之間的關係,互相對抗也互相吸引,所以不足以造成階級革命,基調還是保守的。在片中記者和醉酒的富家女幾乎發生一夜情,但又不及於亂(證明中西部出身的人比較老實),因此觸動了世故的前夫,他的憤世嫉俗心態,因這個魯莽而天真的男子介入而軟化,令他掌握時機,把富家女的前妻追回來。他一方面冷眼旁觀,滿口譏諷,但另一方面也處處照顧着這個貴族家庭,使之不致於傾覆。最終還是富人歸富人,不容中產人士或窮人侵入,否則必會有不良後果,這也是費滋覺羅的小說《大亨小傳》(TheGreatGatsby)的主題。

然而喜劇終歸是喜劇,特別是這種「曲線型」的,不能用嚴肅的馬克思主義框框去硬套。我覺得這部影片的真正主題是:如果一對富家男女在離婚之後,雙方獨立生活都很愉快,為甚麼還要彼此重拾舊情再結婚一次?難道就是因為餘情未了?哈佛哲學系的名教授卡維爾(StanleyCavell)就在這個題目上大作文章,認為這類喜劇中的「再婚」主題,其實是和解和「再生」,讓男女雙方都更瞭解「遲來的幸福」的人生意義,而真正感受這種幸福真諦的還是「離婚的夫人」。西方喜劇和輕歌劇中本來就有所謂「快樂的離婚女人」(gaydivorcee)的傳統,但在這種「曲線式喜劇」的影片中,劇情必須走一段「曲線」的冤枉路,才令主角發現自己的真情,儘管男人可以在背後操縱她,但最終能從經驗中領悟到人生真諦的還是這類女性。
我想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用心也在於此吧。白流蘇所追求的幸福,不但是故事的主題內涵,也是最終令讀者感動的主要因素。但白流蘇卻不可能做到「風流寡婦」的風流地步,至少在表面上需要矜持和含蓄,才符合一個半傳統中國女人的性格。張愛玲也特重這種家庭倫理觀念;一個離婚女人從傳統的束縛中自我解放出來,並不容易。《費城故事》中的富家女卻自始就自我解放了(嘉芙蓮協賓本人更是如此),而且桀驁不馴,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婦人,所以要駕馭她更不容易。相形之下,范柳原對於白流蘇的態度,其實玩弄的成份更多,白流蘇如何在這個「世故」的感情遊戲中不失身份,甚至保存一份性格上的天真,卻要大費周章了。所以我一向覺得《傾城之戀》中的淺水灣酒店部份才是故事的精華所在。
毛俊輝和我──這兩個看來「世故」的大男人──在餐桌上高談闊論,坐在我們身旁的兩位妻子初時卻微笑不語,我不禁恍然大悟:我們二人都知道「遲來的幸福」才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就憑着這股「情意」,俊輝把《新傾城之戀》處理得十分出色了,我和妻子看後感動,自不在話下。

電影《費城故事》中,嘉芙蓮協賓(右)和占士史超域(左)把這齣諷刺社會的喜劇演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