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樣好東西,港式粵語最流行的形容詞,就是「好正」。
一碟菜味道好:「個餸好正」;一個女人長得漂亮:「條女好正」;一部電影精采:「套戲好正」,另加一個「嘩」字在前頭,「好正」成為一句讚頌的百搭詞,不但缺乏層次,而且漸流露一股酒色財氣的物慾之味。應該是從電視的飲食節目開始流行起來的:女藝人在酒家試菜,喝一口湯羹,閉上眼睛,做一個小女孩向仙人許願的表情:「唔,好正呀」。但是,酸甜鹹苦,味蕾的疆界無限,稠濃稀淡,食物的層次無窮,是怎樣一個「正」法呢?
語文的花園裏該有許多朵豐富的色彩可供採擷:丁香、牡丹、玫瑰、水仙,雖都是花,萬紫千紅總是春,不錯,但富有不一樣的香氣和體態,怎麼卻都是千瓣一評的「好正」呢?
一個「正」字,是評論的一體化,思考的懶惰,想像力的棄權,味覺和創意的退化。「好正」之下,什麼都是一樣的:香港的菜餚,從紅燒翅到清蒸石斑,由中環到上水的著名食肆味道都差不多。
酒家的裝修設計,金光閃閃的招牌和淺黃的木板,金色的筷子座和粉紅的桌布,也幾乎家家都劃一。食物的口感統一,這一家跟那一店,四和菜與二人套餐,二百九十九元的優惠價跟萬元一桌的菜式,也嚐不出太大的分別。酒家老闆不敢創新,怕顧客流失,別家的貨,至要緊自己也有。
漸漸連電視藝人的臉孔、電視時裝劇的佈景、節目的Graphic,一按遙控器,先不論內容情節,講視覺包裝,紅紅綠綠的甲台跟乙台不知有何差異:都是同一種化妝的女藝人,長着同一款的五官,穿同一家服裝贊助商的服飾,講着同一樣的語言,嘉賓說一句,她答和一句:「冇錯嘞」。都可以想像他們收工下班,一眾友好進夜店猜枚劈酒時那副沙啞的喉嗓一樣的腔調,在大癲大廢的醉意中,也看着電視,看見《如果﹒愛》宣傳片裏的金城武,都一致大叫:「嘩,好正呀!」
有沒有覺得,二十年來用同一個形容詞來描繪世間萬物和一切感受,其實好累?香港是「好正」,衍生出「好索」,台灣那邊叫做「真棒」,最後一切都麻木了。
英文之中也忌濫用一個Nice字:He'ssonice,是沒有意思的,像一塊晾乾了的白襯衫,平坦、飄忽,是那麼乏味而平凡。「好正」,充滿一陣港式的酒肉味,夾拌着食肆和夜店的空調冷氣,好正、好正,在一陣泛紅閃綠的卡拉OK鐳射光中,我只覺得好累、好累,漸漸沉沉地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