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兩三年前，看到翻譯大家楊憲益的一篇訪問。最後的兩句話引了楊的詩句：
千年古國貧愚弱，
一代新邦假大空。
誰看到這個對句都會感到震動，就連人到中年的一群以及更年輕的網路族，也要震動得目瞪口呆！
這詩句在我的腦海裏飄了兩三年，我想貧、愚、弱這三個字更有深意在焉！想起那本才五千言的《老子》，至少知道「愚」與「弱」並不是壞字。《老子》不時說明「愚」與「弱」的妙用。至於「貧」字，則是老子的愚弱之論所暗示的必然結果──甘於貧。古國之所以存在了幾千年，正因為其「愚」且「弱」，以至於「貧」。這樣說來，這種解釋就與乍看起來的意義呈現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了。
至於假也、大也、空也，倒是新邦的特色。用不着甚麼解釋矣！
楊憲益的妻子，英人戴乃迭（GladysTaylor），辭世已整六年了。我剛剛看到楊憲益所主編的紀念戴乃迭的文集。楊自己作的詩序於前，親朋所寫哀悼的文字殿於後，是很有個性的一本小書。
楊憲益的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這是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戴乃迭逝世後，楊所寫的悼亡詩。中國古詩也許可以看成有韻的「關鍵字」，詳細的內容則由讀者憑所知的多少與深淺，自行填空了。
由他們的朋友郁風所填的看來，戴乃迭最苦的地方，尚不是坐監四年，吃窩頭的普遍災難，而是由這場災難所引起的，楊戴二人的兒子，因精神失常而最後自焚。身為母親的戴乃迭從此再也恢復不過來了。一直到人生最後的兩年，陷入了痴呆，呆笑而亡。
郁風又說，有一次在一群朋友的說笑中，大家談到戴是為了愛情而遠離故國，楊說是因為自己當年的瀟灑！戴卻尖銳而又莊嚴地反駁：「你以為我是愛你的俊美？我是愛上了中國的文化！」
她是在說：千年古國的貧愚弱的文化罷！她不僅能忍受，而且很欣賞，竟至於深愛。而幾十年下來，她其實見識到且經驗了的卻是：一代新邦的假大空而已。
我想起了莫泊桑的《項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