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殘記 - 陶傑

夢殘記 - 陶傑

在中國地圖上,東北——或者懷舊一點,叫做滿洲——是特別叫人凝望的一個所在。首先是那許多陌生的地名:松花江、哈爾濱、齊齊哈爾、通化、錦州、伊東、長春,像一盆錦繡般的巧克力,光是地名,含在嘴裏,就幻化出冰雪沁人的千樣酒精。
在遍地香樹瘠嶺的冬日殘景裏,還有一座叫做瀋陽的城市,灰青的天空掩映着幽深的城樓,仁丹的老廣告,張作霖的火車,遍地煙燻的簷瓦,堆湧着一簇冒黑的煙囪,荒亂而囂盛,永遠座落在戰亂邊緣的一座危城,在中國現代史的課本裏從來沒有太平過,在墨迹和淚水之間,遙遙傳遞着兵馬鐵蹄中倉皇的叫聲。
東北這個地方,猶如普魯士的黑森林,欠了一冊豐盛的格林童話——那許多崇山峻嶺、遍地的野人參和蘑菇,孕育的應該是山魈樹妖和一族小矮人故事。但是中國的東北從來沒有這一份枕畔的輕盈如晨霧的童夢,卻充滿着骸骨纍纍的國耻,在未乾盡的血迹之間,流閃着山林中一脈頹唐的夕陽。

為什麼在東北出沒的不是仙人和迷路的女真公主,而是響馬土匪?白山黑水的密碼,披露着無盡的劫火和殺機。中國的東北陷落在小說《林海雪原》裏,那許多更細更茂密的地名,在地圖上再也找不到:夾皮溝、威虎山、四方台,對於五十歲以上文革中國的過來人,東北是紅旗蔽日的其中一片夢魘之鄉。
但是對於有幸成長在南國的前殖民地的多情少年,松花江永遠是一條把夢幻鑲起來的花邊,直到有一天在中國新聞版上讀到有一百噸的苯化學物,傾進這條河。重重地褻瀆了一次,為甚麼偏偏是松花江呢?一個流閃在枕邊的名字。倒寧願蒙受污染的是廣東的西江或沙田的護城河,正如在金庸的小說裏,被一個猥瑣的道士姦污的竟然是冰雪出塵的小龍女,而不是李莫愁或郭襄。
雖然對於一個成熟的中國人,半生以來看見的殺風景的事實在太多,多讀一段這樣的新聞,不再令人激越而痛哭了,或許這就是智慧:請把視線移開,看遠一點,身為一個地球國際人,至少你還慶幸在歐洲的翡冷翠城中沒有一座化工廠,而世界上還有一族聰明而講究品味的意大利國民。不,當你重讀《神雕俠侶》的時候,書至小龍女被玷污的一回,你不再憤怒和傷感,身為一個華人,當你悠悠地脫下一副老花眼鏡,擱在卷上,松花江有那麼重大的污染災難嗎?你的臉上再也沒有表情,在你白內障的心中,只掠過一片輕輕的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