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 - 陶傑

松花江 - 陶傑

在中國地圖上,一些地方,只記住一個名字,比親自去過這個地方好,例如松花江。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松花江流在一首歌裏,松花江是夾在一部抗戰史裏的一條絲織的書籤。每個中國人的腦海中都有一條松花江,不論他的籍貫是山東還是海南,福建還是廣東。這個名字本身就結着一層薄薄的冰霜,在地理課本溫習時最易令人遺忘的角落,仔細看辨,有精靈般流麗的六角花紋,那是一個太過遙遠的所在。
在外國的日子,去過瑞典,遙望白茫茫的冰海,格陵蘭在多風多海豹的白浪之外。穿着厚厚的大衣,立在北極星之下,這時你畢竟會記起在心頭的深處,有另一條白皚皚的疆界,名叫松花江,像一首凝固了的詩,守護着一片多煤多森林的領土。女真族的弓箭,熊羆的洞穴,人參烏拉草的山林,還有努兒哈赤的故鄉。松花江閃着一層五百年歷史的冰花,孕育了一個結着辮子的游牧小帝國,遍地的雪光掩映着盛京的宮簷,滿洲國的燈影,森林裏一聲夜梟的長嘷,還有留聲機裏李香蘭的歌聲。

有一些地方永遠不要去,讓她活在心裏,像一個囚在高塔裏的女子,讓她在晨曦裏憑欄細細地梳她黑亮的長髮,在暮色中,倚着窗台低唱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歌。我的心頭有這樣的一座塔,塔裏的女人,是時時更換的,有時是六朝金粉的南京,有時是抗戰烽火的重慶,有時換了一幅場景,是冰流心海的松花江。我知道她們,她們從不認識我,我永遠不想結識她們,更不想跟伊親近,我只喜歡在高塔下走過,在歷史的幽空下,時而翹首仰望,只想依稀看一看她水的髮梢,聽聽她魅樣的餘韻。今夜在高塔上當值的那個女子,眸色如霧,肌膚如雪,剛好她叫做松花江。
松花江邊竟然有許多化工廠,一百噸的苯毒排進了這條河流,陰陽一割,從此變成一條癌症的毒川,據說會造成多少百億元的「經濟效益」。但是,Whocares?這樣的悲劇已經太多,在中國新聞版,充斥着醜陋的數字,一個成熟的人,一早就學會了無晦、無悲、無淚。只要松花江流在心田,有一片初雪的晶瑩浮漾在腦海,緲若前生,恍如隔世,有許多淒美的異域,永遠幸勿涉足,正如年少時你遇上過的一個冰雪圓融的戀人,最後只隔着長廊遙遙地目送她的一個背影,從此河山永隔,沒有跟她重逢,讓她的一張笑靨如一首凝固的詩,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流逝的一條荒老的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