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百年中國夾縫和劍影中的韋小寶 - 陶傑

星期天休息:百年中國夾縫和劍影中的韋小寶 - 陶傑

政局暗流洶湧,「策發會」竟然披露離奇的「四不原則」:民主發展必須「不影響經濟繁榮」、「不造成社會不安」、「不破壞政府效率功能」、「不傷害中港與中國同胞的信任」,並有人刻意放風,指「四不」也是特首曾蔭權的立場。
「四不原則」之抽象和空泛,充滿共產黨式的政治思維:如何定義「經濟繁榮」?怎樣才算「社會不安」?特區七年,固然沒有普選,憑董建華政府的「高官問責制」,難道就沒有大肆破壞政府的效率功能?任何民主發展如果都有可能「傷害中港關係」,那麼即使二○四七年「最終」實行普選,中港關係也必然「最終」都有可能受破壞,倒不如永遠不要普選,中港關係都會永遠「和諧」。
「四不原則」之險惡,在於有人借「策發會」之名,點出「曾蔭權」的身份,暗指曾蔭權其實並無誠意推行普選,以「策發會」行金蟬脫殼之計,是曾蔭權設計的騙局。
是不是實情,遲早會真相大白。曾蔭權左右不逢源,兩局不討好,其處境步步維艱,都是相當明顯的趨勢。不論誰當特首,在這個時機,特首這個職位的立場最模糊曖昧,對於泛民主派,由於是攻堅爭取普選的一方,也就是要求變革的弱小勢力,如果想扭轉大局,必須解決曾蔭權的角色問題,也就是特首的問題。

毛澤東說過:「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二百年來,古今中外的許多大變革,橫跨兩朝的一些權力人物,都無可避免成為磨心。清末民初時代的袁世凱正是這樣的重要角色。袁世凱由李鴻章提拔,在戊戌維新前投靠了慈禧重用的兵部尚書榮祿,當上軍機大臣,卻又成為光緒維新派爭取的對象。譚嗣同夜訪法華寺,游說袁世凱站到維新派這一邊,勸袁世凱誅殺榮祿,取而代之,然後擁兵支持光緒。在譚嗣同面前,袁世凱表示支持維新運動,並激昂明志:「若皇上在僕當營,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改變中國命運的政治籌碼,握在袁世凱一人之手,他向哪一邊下注,決定了中國今後歷史發展的方向。袁世凱心中雖傾向支持康梁和光緒的變法,但當他是一個現實的政治家,把維新派兵變的計劃密告榮祿,挽救了慈禧,把六君子送上菜市口刑場,孫中山發動革命,光緒早已病逝,朝中皇帝是稚童宣統,清室岌危,攝政王沒有權威,惟有可號令軍隊的袁世凱可以平定亂局。北京的英法領事館都認定:唯袁世凱這樣的強人可以搶先更立君主立憲,避免革命動亂,保障列強利益。袁世凱宣誓効忠清室,在清代的瀕危時刻,袁世凱成為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監護人,竟又成為孫中山極力爭取的對象,借革命黨要求共和之刀,迫使清室遜位,復又借西方列強之劍,威迫革命黨就範,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任正式的總統,後來又復辟稱帝,建號「洪憲」。袁世凱百年來受歷史學者抨擊,皆因文人視之為架空民國、蒙弄孫中山的權術家,但中共的中央電視台片集《走向共和》卻對袁世凱甚加讚賞,許為權術深厚的百年謀略第一人。

袁世凱有沒有政見?他未嘗沒有,對於清室之腐敗,袁是過來人,知之最詳,但在慈禧、榮祿和光緒、康梁之間,袁世凱冷靜深沉,他判定對自己最有利的、最高權力保護傘在哪一方。袁世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不是革命家,他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香港人也認同此一精神,六十年代的一份立足於香港的知識分子報紙,亦曾以此八字信條與讀者共勉),在中國的命運處於十字街頭的重大時刻,袁世凱首先想到的是自保,然後想到的是權力的擴張,這樣的人物主宰了中國二十世紀啟幕的時代大局,以國際的大視野來看,無疑有點滑稽,但以中國二千年中央集權的君臣傳統,卻又完全正常。
中共最近紀念胡耀邦的忌辰,令人想起胡耀邦和趙紫陽在八十年代中期經歷的危艱局面,胡耀邦竟然要求鄧小平退位,趙紫陽身為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後來又孤掌難鳴,自憐堪悲。胡趙兩人都少讀了一些中國歷史,一個學不了袁世凱的韜晦和冷靜,另一個又做不成榮祿,一個性格獨立,鋒芒畢露;另一個又城府不足,書生氣十足,中國的政治,不是胡趙這種好人能玩得了的遊戲,兩人結局淒涼,又豈是偶然?
二○○五年,不論誰是香港特首,在中國政府否決了雙普選之際,成則為袁世凱,敗則為一九六八年捷克「布拉格之春」的捷共主席杜布切克——身為共黨人,竟然為捷克人民出頭,向蘇共爭取所謂「獨立外交路線」,最後被召回蘇聯,由布里茲尼夫下令軟禁。
因此,毛澤東說:「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政治鬥爭是很殘酷的,多少仁人志士,搞不清楚這個道理,在洪流中沒頂;當然也有一些優柔的國王,如法國的路易十六,在進步和反動的界線之間,縱有一片好心腸,以為能緩衝妥協,結果反而丟了腦袋。
千年中國,在宮幃和荒野的刀光劍影之間,燈下閱史,「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迹」,小說家的戲言,歷史學家的喟歎,做得成真正的韋小寶的,原來唯袁世凱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