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菴心影 - 董橋

馨菴心影 - 董橋

從前讀老雜誌讀過宋訓倫先生一些文章和翻譯。沈葦窗先生告訴我說,宋先生寫詩填詞,在上海跟畫家書家作家多有往還,來了香港蘊藉依舊,清雅依舊,連溥心畬先生都跟宋先生有唱酬之交:「他的外文也好,允稱海上才子!」後來又聽董建平偶然說起「宋伯伯」跟她父親董浩雲是摯友,有一回我寫溥心畬,宋先生給董建平的信上還品評了幾句。前幾天,董建平忽然轉來一部宋先生送給我的新書《馨菴詞稿》,附了便條說,六十年前中國各大學都禮聘專家詞人講授詞學,如今懂詞的人實在太少了:「我與董橋雖未見過面,但我曾拜讀他寫過兩段憐惜周鍊霞的小品文,使我深為欣佩並同情」。
書上簡歷說,宋訓倫字馨菴,號心冷,原籍浙江吳興,生於福州,移居上海,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任職金融機構,一九四九年大陸易幟,避地香港,在輪船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董建平說宋先生編的《航運月刊》從五十年代發行到八十年代,我猜想他與董家淵源確是久遠。宋先生晚年長住泰國曼谷,今年九十六了,字還那麼硬朗漂亮,真難得。這部《詞稿》中英同冊,英文是名家JohnMinford的翻譯,書名譯為《TheFragrantHermitage》。書裏收宋先生二十九闋詞,附錄他三篇論詞學的白話文章,卷末還有〈周鍊霞遺詞特選〉和〈讀沈祖棻涉江詞〉。

名家做詩填詞是一輩子的事業,閑雜庸人不必自擾,跟我這一代人年少學詩學詞打好中文底子也大不一樣。讀詩讀詞我倒是到老不敢荒疏,生怕失去默化的潛長。宋先生說得極是,「詩詞不貴深奧,全貴投入」。深奧是學術之獺祭,投入方為創作之精血。學術靠苦功,飽含精血的作品才是天生性靈之鑄造,博大的學術描入落花小庭之中難免兩傷。我留意宋先生詞裏情深之處盡是烟波十四橋回首的叮嚀,那是千古騷人綿綿不斷的心意了:「興來摩石,醉了填詞,江山如畫」,誰還計較「青衫又向天涯老」?他在乎的其實永遠是「詩也清靈,夢也溫馨」!這樣的境界,說穿了直似溥心畬給他畫的《月夜泛舟圖》所題〈鷓鴣天〉裏那句「空濛不見山河影,照見山河影更愁」。
中國傳統士大夫死板得乏味,硬說詩才正統,詞是詩餘,散曲小令無非梅邊畫堂小紅倚闌的消遣,連溥心畬都說「僕不工倚聲,偶作鷓鴣天詞,心冷詞兄見之以為可存,且命作圖」。心冷果然知音:溥先生的詞是帶着生命的藝術,比他的應酬唐詩動人千倍!《馨菴詞稿》裏選的周鍊霞遺詞尤其再世易安。她是出名的美人,我收她的仕女和書法收的是那縷久違的縹緗芳華,說什麼也比不上她給宋先生畫的那幅《唐人詩意圖》:「獨對千金懷一刻,縱一刻,也千秋」!

深宵讀完這部新書,我滿心牽掛隱入了歷史的民國風韻。宋老先生不愧雅人,裝點全書的那些印拓分明又是他吟餘摩挲的相思,一旦散入字裏行間,傳出的信息竟是老書生風雨濁酒的執着:「枉拋心力作詞人」;「天上人間」;「別有傷心」;「滿紙春愁墨未乾」;「惜花心事」;「三分俠骨一片痴心」;「梅花知己竹為師」;「絲管醉春風」。他坦言大儒陳蘭甫的《憶江南館詞》也只有二十九闋,大半是山水花木和考場失意的牢騷,而他的二十九闋倒有過半數涉筆女人!那是婉約詞人不再婉約的自白。宋先生卷末寫沈祖棻更寫得百般憐惜,山河的孤憤和紅顏的悲痛幾乎交織出零葉翻紅的蒼茫長卷。我無緣遍讀這位才女的倚聲,祇憑她那句「秋燈千點雨,春夢十年心」,我想我是低徊不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