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鬧文革那些年,我認識的許多香港老一輩收藏家收進不少傳統文物書畫,有些在香港找到,有些到日本搜羅,連南洋、英美各處文物商人都順着中共糟蹋舊東西的機緣紛紛漁利,到了八十年代我還能在英國找到好幾件劫後佳器。黃天才先生早年寫過文章說,中共政權把抄家沒收的書畫古董大批賤賣到國外換取外滙,日本搜購了很多。他說,一九六八年前後,張大千正巧從巴西回台北訪友,老總統蔣先生指示張群和王雪艇轉囑張大千,請他回程順便經過日本鑑審一下中共傾售的中華文物,大千先生銜命在日本停留了一段日子。
日本福岡一位書道會會長原田觀峯花了一兩億日圓向中共買進三萬件中國舊字畫和兩千多枚舊硯台外加大量印材。黃先生陪着張大千去拜訪原田,在原田私邸二樓大存庫裏抽樣鑑審那批藏品。張大千看了兩個整天,過眼的畫件不下一千幅,晚上回旅館對黃先生和兩位隨行友人說:「共產黨真作孽,把我們祖宗的文化遺產這樣糟蹋!兩三萬件書畫,一兩億日圓就賣掉了,簡直是當破爛賣!四、五千日圓一件,裱工都不夠啊!」次日,原田還陪張大千去看那批硯台和印材,張大千一邊看一邊指點黃先生分辨優劣,黃先生連稱福氣,有這天大的緣份領受大行家的教導。
黃天才是台灣新聞界老前輩,當《中央日報》駐日本特派員當了三十年,八十年代中期回台北出任《中央日報》社長、中央通訊社社長、董事長等要職,我這一輩傳媒人幾乎都拜會過他,也都曉得他不可能記得我們了。黃先生說張大千那時候促引他買下一本三十年代上海書畫名家集錦冊頁,害他從此集藏成癖,越收越多,而且痴迷藏扇,自稱「善哉扇齋主人」。也許是喜歡他這段趣事,我早年購藏的第一件書畫也是一本三十年代上海大小名家的集錦冊頁,隨後一度也藏扇,藏多了慢慢又放走了一批,祇留一些珍品逗逗自己開心。
前幾天,北京誠軒拍賣行剛舉行了一場黃天才兩百多柄藏扇拍賣專場,在香港預展的那幾柄我去看過,一本厚厚的《善哉藏扇》圖錄我也細細欣賞了,真清貴!老先生品味高雅,涉獵廣博,旅居東瀛機緣又湊泊,幾乎每一柄扇子都投合青鞋布襪襟懷,難怪開拍之日聽說「黃天才效應」掀起滿堂紅火,大小名家作品全炒高了好幾倍,總成交價兩千多萬人民幣。那裏頭陸小曼為柯靈先生精畫精題的扇子我最傾心,估價兩三萬,人家二十三萬買走了。捲入熱浪裏的梁啟超周作人我自然也無緣親炙;胡適寫扇傳世極少,一槌下來竟是三十五萬!
玩書畫玩的是意興的寄托:閥閱心態玩氣象,玩中堂,玩條屏,玩楹聯;幽篁肝膽玩韻致,玩手卷,玩冊頁,玩摺扇。暴富社會的書畫市場炒松炒鶴炒壽桃;只有書香門第的丹青戀情才懂得聆聽彩筆下宮前寒水流盡年華的嗚咽!這回,善哉扇齋主人的一串舊夢粲然贏得經濟上的佳績,那是人文素養的一次培元壯舉,更是藝術市道的一次調理過程,好極了。
我很高興我拿到了黃先生藏品中最小的一對扇子。扇子只有十厘米高,扇面只有十九厘米寬,湘妃竹扇骨,一面是沈光甫工筆花鳥草蟲,一面是沈樞蠅頭工楷詩鈔,原裝錦盒貼上畫家馬晉一九三四年題的〈月雙玉〉簽條,下註「柷吾仁兄藏箑」。聽說「柷吾」是近代藏扇家,有學問,有雅趣,有眼光。這樣考究的民國舊箑分明是小襟人物的頹廢罪證,文革一來落拓東瀛,三十幾年後我偏偏撿來供養:共產黨糟蹋的東西真是好東西!黃先生把這些好東西搬回當年造孽的故土拍賣,那更是一場昂貴的諷刺了,對歷史,對國族,對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