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最走紅的一類人,名叫「前朝餘孽」。
前朝餘孽心理很複雜,複雜得可以成為一齣齣戲劇。因為他們像河流沖往大海的三角洲口的魚類,處於鹹淡水之間,身處兩個朝代,他們往往是風流人物。例如色情小說家薩德侯爵,囚在巴士底獄裏,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大革命,但他仍然活在路易王朝,因此他的性虐待和被虐的心理世界才陰暗得如此精采。
還有日本小說家三島由紀夫,也是軍國主義的東條前朝餘孽,忠於武士道,一手拿劍,因為他眷戀帝國,一手拿筆,因為他活在要靠寫作為生的現代,最後只有靠切腹解決時間的衝擊和創傷。
還有中國的王國維、辜鴻銘、梁啟超,盡皆前清餘孽,文采風流,比許多所謂五四的「新」文學作家都好看。張愛玲當然也是前朝餘孽了,她一半活在紅樓夢和李鴻章的清末,一半活在殖民地的香港,以後隱居在柏克萊美國的半生,完全是精神上的癱瘓和浪費。
明末清初,也是前朝餘孽在歷史上留下了美名,例如錢謙益和吳梅村,他們因為降了清,作品才益見迷人。至於廣東人屈大均,獨力要到蘇浙去找起義軍,一心想反清復明,結果壯志未酬,其人的詩詞也略遜一籌。
武將方面,吳三桂不必說,足可以由荷李活拍一部傳記電影,還有一位福建人洪承疇,沒有吳三桂多姿多采,但心理活動也是豐富。
他在明朝的時候已經當了兵部尚書,也就是國防部長,以忠君愛「國」自命,崇禎十五年,洪承疇被俘,投降了清朝。家鄉人看不起他,他天天閒遊,有一天找到一位福建鄉里下棋,這一天是農曆穀雨。棋下得峯迴路轉,洪承疇很沉迷,一時興起,出了一副上聯:「一局妙棋,今日幾乎忘穀雨」。同鄉年輕人看了他一眼,緩緩說:「兩朝領袖,他年何以別清明?」
其實,洪承疇雖然貴為將軍,不過把自己當做「打工仔」。兩朝領袖,不辨清明,是香港打工一族的基本法,只是許多百姓看不開。
在洪承疇六十歲生日那天,一個賓客披麻戴孝進來賀壽,一邊哭,一邊在桌上打開一副聯:「史鑑流傳真可法,洪恩未報反成仇」,史可法與洪承疇,真是妙對。洪承疇逝世之後,蓋棺論定,也有人送了他一副輓聯:「兩朝元老,千古罪人」。
三百年過去了,世事如棋,今天的香港人,眼見「兩朝元老」在推銷政改方案,愛國愛港勢力要護航;而「千古罪人」呢,他又笑盈盈回來「食蛋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