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那年月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黃子平在〈那年月,文字真的能感人〉一文說,1999年中央實驗話劇院在台北上演曹禺名劇《雷雨》(1934),誰料「台上的演員悲痛欲絕,台下的觀眾卻哈哈大笑。」
《雷雨》相當煽情。專橫暴戾的父親為了顯威風,竟然喝令兒子跪在後母前迫她服藥。一腔孤憤的「晚娘」不甘寂寞,最後搭上也是不甘寂寞的大少爺,雙雙演出不倫之戀。劇情由一連串的巧合和因果報應的體現構成,但沒有甚麼插科打諢的「搞笑」場面出現。台北觀眾「哈哈大笑」,不知針對的是哪一段情節,哪一個角色、或者是哪一段對白?可能是時代變了,今天的觀眾看不出發生在周樸園一家的變故有甚麼值得「悲痛欲絕」的。
這也是說,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價值觀和感性。上一代人認為不可兒戲的規矩,這一代人看來卻是滑稽頂透。我在香港聖類斯念小學六年級時,老師用了《古文觀止》內的一些篇章作教材。他特別着緊要我們背誦的有三篇:諸葛亮的〈出師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和李密的〈陳情表〉。大概老師相信,我們年紀雖小,但若知道李密的背景,「既無伯叔,終鮮兄弟」,從小跟祖母相依為命,以「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為理由拒絕皇帝的徵召,我們小孩子也會感動的。由此可見,老師是舊派文人,深信文字是可以感人的。

朱自清的〈背影〉,寫的也是親情,文字細膩傳神,時見工筆。這篇散文我過去幾年用作教材,因為我也是個深信文字能感人的舊派文人。但從課程調查問卷所知,在不記名的問卷中,有同學這麼說:「過份煽情。讀起來一點感覺也沒有,別說眼淚了。」
今天文學再難感人,原因多多。可能是資訊氾濫,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文字再不是讀書人單思獨戀的對象。馬克思說對了,自「現代資產階級社會」(modernbourgeoissociety)興起以來,我們賴以維生的種種「堅實」信念,都一一冰消瓦解(allthatissolidmeltsintoair)。正如黃子平說的,身處「後現代」的讀者,「面對文學與藝術,我們不再感動,也不知『體驗』為何物。如今誰要是為一部作品而流淚,準會羞愧萬分而在人前矢口否認。」
幸好文字在今天雖然再難感人,有時還能感動作者自己。如果不是偶爾被自己的題材所感動,我也不會在這「後現代」的日子筆耕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