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崖在英倫 - 董橋

西崖在英倫 - 董橋

一九八三年初秋我放假到倫敦買書看戲聽音樂,舊書商JamesWilson請我吃午飯,說起藏書家JonathanPaine想賣掉一批重複了的藏書票,精品似乎不少:「我們索性下午就去瞧一瞧!」他說。潘恩住在倫敦西南邊Twickenham一幢古舊的小房子,外牆爬滿紫籐,前園花木爛熳,大門前兩盆薔薇尤見清麗。匆匆介紹,他輕輕一拳打在我胸口說:「老朋友了,一九七六年藏書票拍賣會上你搶走了我的ReynoldsStone!」我依稀記得那齣愉快的插曲:「那天雪又大天又冷,我幾乎沒錢搭火車回家了!」他聽了仰天大笑。
一頭又鬈又亂的銀髮,滿腮鬍子讓烟斗薰得焦焦黃黃的,潘恩很親和,很健談,很博學。威爾遜恭喜他剛娶了個年輕標緻的新夫人。「六十一歲人的bedtimestory,累死我了!」他濃眉深鎖,微微一笑,有點苦,有點甜。威爾遜讓我先選了十來款MarkSeverin的春意妙品和幾張十九世紀名家老書票,剩下的四大紙盒他全買了:「省得你另找買主,」他對潘恩說。喝咖啡的時候老潘拿出兩柄中國摺扇給我看,說是一位三十年代僑居中國多年的英國外交官送給他的。竹子扇骨都玩熟了,像蒸過了的栗子,一柄是張志魚刻的吳敬恆書法,一柄是金西崖刻的歲寒三友,扇子上是陳半丁、鄭孝胥、吳待秋和沈尹默的老字老畫。「黛西喜歡,硬說是清宮流落民間的寶貝,給多少錢都不賣!」

不是清代是民國的刻竹名家:張志魚刻的臂擱我有一件,刻溥心畬的字,技藝熟練,氣韻不足;他寫的〈歷代刻竹人之小傳〉錯漏不少,老《辭海》「竹刻」條大加引用,王世襄寫〈論竹刻的分派〉狠狠駡了一頓!金西崖是王世襄的親舅舅,學工程,會畫畫,愛刻竹,長兄是名畫家金城,字拱北,號北樓,西崖刻了許多他的字和畫;仲兄東溪先生是他刻竹的老師,他刻多了享盡出藍之譽,所著《刻竹小言》經王老整理出版,立時成了研究竹刻藝術的經典。
竹、木、牙、角雕刻跟字畫一樣欺人。光靠技術難免匠氣,供養些學問出手才飄得起雅氣:工匠的工藝品闖不進紀曉嵐的閱微草堂,脫俗的藝術創作才成得了俞曲園春在堂裏的長物;木匠齊白石花盡半生心血練成一筆好字好詩,杏子塢老民那臨風的一揮終於造就了曠世的神品!一九八四年我在倫敦PaulMoss編寫的一部文玩圖錄裏看到金西崖的古梅臂擱,一枝寒玉,三分冷淡,六分微茫,詞人朱祖謀題易安那句「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款注「北樓畫,西崖刻」,王世襄編的〈西崖刻竹目錄〉裏錄了。我跟PaulMoss通了幾次電話,忍不住還是滙錢買了回來。

早年常在英倫遇到一些精緻的華夏文玩,威爾遜說他在一位舊家子弟大宅裏見過幾件明清竹木筆筒,絕精,懇請讓出一件都不肯。潘恩說黛西祖母祖傳那件翡翠鐲子「綠得像夏天的樹林」,早些年天價賣去紐約了。我家那柄西崖刻的牽牛花扇骨也是Leonora在倫敦替我找到的:「美好的老歲月!」潘恩一邊聊一邊送我們走出前園的時候黛西剛巧回來了,斜陽裏濃濃的長髮染成西崖竹刻的栗子顏色,連那張嫵媚的臉都泛起一暈油潤的手澤。她牢牢黏在潘恩懷裏跟我們說再見,甜甜一笑,風都香了。威爾遜低着頭悄悄對我說:「改天我們送一本FrancisBacon的散文集給老潘,那肯定比他的bedtimestory保健多了!」我猛然記起英國文章大家培根真的在Twickenham住過十年,傳世一些名篇聽說是在這裏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