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邊絮語 - 董橋

硯邊絮語 - 董橋

銀行家胡惠春就是胡仁牧,著名瓷器收藏大家,一九一一年生於北京,在上海聖約翰中學讀過書,一九三七年燕京大學畢業,一九五○年移居香港,一九九五年八十四歲辭世。王獻之〈中秋帖〉早年輾轉流來香港,胡先生出過力讓名迹回歸北京故宮。家藏恭王府紫檀家具他整批送給台北故宮博物院,說這樣的珍品不適宜再歸私人收藏了。他的「暫得樓」所藏四明本〈西嶽華山廟碑〉也捐給了北京文化部,目前存放北京故宮。他多年集藏的明清私家名款瓷器都送進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保管。
好多年前在一個展覽會上朋友介紹我認識胡先生。我們問了他一些青花瓷器的知識,他懂得透徹,一兩句話說中了關鍵。人很溫文,很整潔,傳統的矜持融會現代的通達,精緻的品味是先天的加上讀書讀出來的,對藝術懷抱一股近乎苛求的戀執。他的朋友范季融那篇紀念他的文章說,胡先生取「暫得樓」堂號取的是王羲之〈蘭亭序〉裏那句「欣于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借十二個字寄托此生鑒賞古器的喜悅之情,原意似乎不盡然是"artownershipistransient"的烟雲之思。范先生說胡先生晚年隱逸終日,愛說興緻不在藝術與收藏了,有一天還給范先生留了一紙字條抄錄《道德經》裏一句「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老子這句話給我帶來過一些啟示。十多年前得榴開百子端硯,老朋友的老母親蕭姨想看,我帶到她家讓她過過目。她老家世代藏硯,祖父連顧二娘手雕的精品都收存過兩件,一九四九年大陸易幟,家破人散,祖傳舊物也留不住了。「乾隆巧匠才雕得出這樣雅緻的盈掌小硯,」蕭姨架着老花眼鏡瞧了半天說。「這紫檀木匣呼應得好,未必是雕硯的人雕的。顧二娘都沒這個本事!」她點了一支烟抽兩口輕輕拍拍我的手:「老子說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有緣收存這件神品,小子你要知足,別再多愛多藏了,懂不?」
蕭姨朦朧的眼神泛出敬畏的靈光,像鄉下人給菩薩上香流露的虔心。那陣子,我真的賣掉二十幾枚舊硯,偶然遇上好的古玉、木器、字畫我也盡量變賣幾件老藏品再補一點錢換更好的回來。「別讓事事都做滿了!」蕭姨的智慧經常帶着舊衣箱裏的樟腦味道,勾起我童年的許多忌憚,每一追憶,滿心躊佇。橫豎是民國的舊派人徘徊在《聊齋》的鬼屋前撿些斷瓦殘磚,這兩年人家勸我趁市道紅火拿些老東西到大陸去拍賣我反倒覺得有點滑稽了。

我敬佩胡仁牧先生捐獻藏品給公家博物館的豪興;那彷彿是世界上的銀行家天賦的胸襟。我慶幸我沒有這樣的鴻福和機緣:玩玩故紙堆裏的清風明月忽然玩出奪目的晨曦和晚霞,胡先生也許燦爛得有點孤寂了。范季融說胡先生挑選藝術品向來講究,難得遇上一對古月軒琺瑯彩瓶,僅僅因為有一尊出現小小一處缺釉,他竟然堅決重金只買完美的一尊,硬是拆散了一對鴛鴦!
有了精雕精琢的榴開百子硯我越老越珍惜家裏那一枚不雕不琢的太璞自全硯。胡先生晚年的澹泊我很理解。「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范季融文章的英文本倒過來譯:"Greatgatheringleadstogreatloss.Heavyloveleadstoheavydisappointment"。我的老師劉殿爵教授在倫敦譯的《道德經》別有領會:"Thatiswhyexcessivemeannessissuretoleadtogreatexpense;toomuchstoreissuretoendinimmenseloss"!為了照應前文的「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劉教授只好用"meanness"這個比"love"更深醒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