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控訴 - 李純恩

最後控訴 - 李純恩

巴金逝世,活了一百零一歲,真是身不由己。
久病纏身,巴金好些年前就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讓他安樂死,二是不再當那勞什子的全國作協主席。
但是兩個要求都不能達成,因為他是「偉大的人民作家」,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安樂死,既然不死,那個作協主席的虛銜也不能除。在報道他最後時刻的電視新聞中,有一個中央領導人去「探望」他的鏡頭,鏡頭從病房門口拍進去,見房間一角的病床上,躺着仰天張口,全無知覺的「人民作家」。
那是油盡燈枯前夕,一個活死人。那仰天張大的嘴巴,像一口深邃的枯井,裏面迴蕩着多少遺憾,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那個畫面,是「有口難言」的最好寫照,在「國家領導人親臨關懷」之時,現世。
這一張曾經要「講真話」的嘴巴,發出過聲音,講出真心的要求,但都被當成耳旁風了。如今這麼仰天張着,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讓人見了,卻有雷聲隆隆,從那口枯井中滾然而出。滾出來的,是一句連着一句,「人生無奈!」
人生無奈,當人生被政治擺布之後,更加無奈。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以高家三少爺離家出走,一個封建大家庭飄零四散終結,但在現實中,他自己卻帶着一個「人民作家」的緊箍圈,在一個「黨和人民的大家庭」裏綁手縛腳,身不由己。這個大家庭,比他筆下的高家大院嚴厲萬分,生活在其中,不能隨便生,不得隨便死,講一句真話要大動干戈,扔一頂烏紗也不能自主。
最後,天年把他收了,在鮮花和讚美還沒來得及將他淹沒之前,那仰天張開,黑洞一樣的口,迸發了講不出真話的最後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