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惹人過份的「解讀」,因此文字獄和陰謀論盛行。
不錯,《紅樓夢》的每一首詩都可以索隱,詞句話中有話,像千層剝開的洋葱:像山中高士晶瑩雪,「雪」就是「薛」寶釵;世外仙姝寂寞林,「林」就是林黛玉,但那時是雍正年代,作家詩人因文賈禍被殺了許多,恐懼變成積習,把意思收藏起來,讀詩像猜謎,後人別有樂趣。
解讀和索隱到了極端,你看到橘子,我看見的是蘋果,他看見的卻是一隻皮球,沒有一個說法,一首詩就變成了一宗千古懸案。一部偉大的作品,從來是惹人爭論不休的,像黑澤明的《羅生門》,一宗森林裏的兇殺案,四個人說了四個版本,哪一個才是真的?金庸的《雪山飛狐》,主角的那一刀劈了下去還是沒有劈?一代代的觀眾和讀者不斷爭辯下去,作品就像包了一層保鮮紙,保用的日期到永遠。
古今最偉大的作品解讀,是蒙娜麗莎的微笑。畫中人是誰,她為甚麼這樣穿衣服,她的兩手為甚麼這樣擺,臉上的笑容是狡黠、滿足,還是一抹天機。五百年來無數的心理學家和藝術鑑賞家發表過千萬言的論文,只為了追尋一朵微笑的底蘊。像死海卷宗,像莎士比亞的身世,像曹雪芹寫作的緣起,越索隱越神秘,越解讀越迷惘。
豈同理工科的實驗、計算、發明,藝術的解讀,沒有人能領諾貝爾獎。誰是「發現」蒙娜麗莎笑容謎底的權威?不要尋根究柢,因為藝術不是科學,只要用心頭暖暖地感覺,沒有原因,沒有動機,沒有得解釋,不要問為甚麼,就像吃一口朱古力,不要研究有幾多卡路里,有幾分可可和奶糖,只問問自己,口感好不好。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這裏面想說甚麼,重要嗎?一件藝術作品,像風中回顧的一段已逝之情,當年為甚麼失去了他,到底是因為第三者還是彼此性格不合,他的情信和情話曾經有過甚麼暗示,不必事後檢討,無從理性分析,總之已經過去,金燼了,石榴曾經那麼紅,眼淚乾了,天邊殘留着一片雲彩,一切就像畫中人的那個微笑,當時令人凝觀而入神,入定而感動。而那半年的熱戀,感覺是那麼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