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翻譯這種雕蟲小技,做到最好恐怕也不過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浮雕」──從張愛玲書架偷來的字彙。通俗小說向來被人看不起,她抱不平為它申辯:「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對真正愛文字的人來說,形式沒有貴賤之分,寫得精彩的廣告金句固然永遠不會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但一樣教人讀得眉飛色舞。
較勢利的眼睛,或者覺得字幕連通俗小說的層次都夠不上,我這麼吹捧,因為是半票從業員,不免有往自己面上貼金之嫌。可是,不是有「談話的藝術」這種說法麼?字幕是被壓縮成文字的談話,只要銀幕上的嘴巴吐氣如蘭,理論上總有綻放藝術花朵的機會吧?
長篇大論沒有想像中難譯,只要懂得意思,縮龍成寸簡略一點就是了,頂多流於粗疏,在銀幕下快閃掠過,不會有人斤斤計較。頭痛的是單字斷句,欲言又止的戲中人吞吞吐吐,原文的蓮步姍姍,一跨進異國語言的門檻就狼狽摔一交。譬如法文的alors,譯英文是so,帶領一隊文字操過沒有風險,但單刀匹馬上陣,便令人手足無措。直譯「所以」和「那麼」都勉強,唯有見機行事,視個別情況執生──做這一行,本來就得滑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這方面《親切的金子》有漂亮的示範。簡單的goodbye,行色匆匆的翻譯員通常一聲「再見」就功德圓滿,連「珍重」也毋須補充,但出自李英愛和她的姐妹口中,居然有心思縝密的變奏。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奪命佳人開槍前不忘陰森送上一句:「永別了!」散場收梢,旁白的聲音語重心長,一樣送君千里,打出來的字幕卻是「後會有期」。近日刮起一陣《仙樂飄飄處處聞》風,陳年電影版似乎即將捲土重來,不知道那首七小福滿口solongfarewell的晚安曲,能不能把「拜拜」譯得多姿多采──保羅賽門有首老歌叫《五十種方式離開情人》,看來也應該有等量齊觀的道別詞彙。
《親切的金子》字幕大概出自雅各王手筆,他老先生是忠實的低調主義信徒,沒有在片尾簽名的習慣。功力深厚把「與相愛的人分開」譯成簡潔到肉的「勞燕分飛」,除了他沒有第二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