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石 - 董橋

如 石 - 董橋

八十年代初我編雜誌的時期他寄了一篇兩萬字文稿給我,不像小說不像傳記,文言白話粹然交織,粗讀恍似寫意的手卷,細讀讀出抗戰歲月那段冰裂的情愛寫得又痛又瑰瑋,不是素心學問人我想不會有那樣的功力。我寫信說我想請人畫水墨畫做配圖。他回信同意,過了三兩天又忽然來電話約我見面一談。我們在中環富麗華酒店咖啡廳裏聊得很暢快。臨走,老先生一臉肅穆說:「老弟,原諒一個老年人的心事,稿子千請壓一壓,我情願那段殘夢他日與我一起火化。」他遲暮的眼神驟然泛起一層清淺的朝露。我說文稿裏的她一定也情願這樣。「給你添麻煩了,真是罪過!」老先生緊緊握着我的手。我們都有點傷感。

前幾天我看了一部很好看的意大利電影《FacingWindow》。女主角GiovannaMezzogiorno演的少婦美得冷怨。患了失憶症的老先生也老得體面。她丈夫收容他,她照顧他,從他二戰時期納粹悲劇的殘破記憶裏悄悄烘染出一絲憧憬,一絲寄托。她站在廚房幽暗的窗前凝望對面窗子裏的男人。抽完一支煙,她扭開水龍頭沖熄煙蒂:故事在導演FerzanOzpetek多元創作空間裏展示一席慾望的小酌,直到老先生重回舊宅烤製一批糕點,那是色和香的結局了,紅紅艷艷擺滿一大桌,誰都不敢吃,跟她夾在生命裏的一葉情愫一樣冷峭。
我尊敬那樣高華那樣整齊的老先生:一個在電影裏,一個在二十多年前的咖啡廳裏。我也喜歡那樣精緻那樣深摯的女人:一個在電影裏,一個在咖啡廳老先生的心中。老先生八、九年前去世了,我們之間的默契還在,我不可能描摹他和他的戀人的風雨情事,我也不可能不承認看完《FacingWindow》我彷彿邂逅了那兩萬字裏的女人:她太像那個女主角了,至少性情和神情很像;而老先生赫然竟是對面窗子裏的那個男人,勃然愛上一朵遲開的晚香玉。他說他還記得四十幾年前她悄悄做給他吃的糕點,清香如夢。他說她悄悄寫給他的信也在,還有她送給他的那一笏劉墉的古墨。烽火八年他們默默相好了六個寒暑:一九四三是個劫難之年,他在桂林療養槍傷,她在重慶傷寒遽逝。

我親自上門送回那份文稿。老先生跟女兒女婿一家住得很舒適。廳堂上掛着任伯年吳昌碩的精品,還有徐悲鴻畫給他的松林。他拿出劉墉那笏墨給我看:「戰後我到處搜尋乾隆年間的古墨,每找到一笏就像找到了她,悲欣交集!」果然滿滿裝了兩個酸枝小木箱,一笏笏卧在古舊的小錦盒裏,幾乎都是紀元干支的名墨。我那時不懂卻喜歡,多年後讀周紹良先生上下兩冊《蓄墨小言》我才追認出老先生秘笈裏的夢痕多麼珍稀。我顯然錯過了賞玩古墨的機緣,坊間苦苦追尋好幾年,至今案頭那三五笏拱璧算是蒼天破格的眷顧了。
劉墉墨那兩字隸書「如石」取「百年如石」的吉兆,周先生說在乾隆墨中確是上品,難怪老先生牢牢放不下她,歲歲年年為一笏百年之約守護一縷飄渺的芳魂。我記得他還收藏不少汪心農的墨,也記得王夢樓題墨的字真漂亮,有一年偶然買得汪心農請王夢樓寫的「雲液」墨,我竟高興到現在!我求一笏劉墉的墨既然渺茫,淡淡的緣份倒應在程也園那丸瓦當墨上了。周先生書裏說劉墉「如石」墨正是程也園製了送給他的,劉墉還寫了四首絕詩謝謝他。我碰運氣碰來的這丸小小圓圓的墨,一面是篆文環書「司馬達甫、程也園同造」,一面是「長毋相忘」瓦當文,錦盒上還貼了一方溥雪齋的珍賞印!只恨老先生老早不在了:輕撫那四字叮嚀,這丸深情的古墨原該是他的。

乾隆瓦當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