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報紙天天有訃聞版,也就是所謂ObitPage。政治家、老軍官、科學家老逝,在泰晤士報訃聞版有一篇幅述其生平,是莫大的榮耀。
訃聞版的人物不一定是家傳戶曉的明星,卻是在崗位上奮鬥終身卓然有成的人物:在馬達加斯加島最先發現羊齒類植物的植物學家、第二次大戰諾曼第總攻一役主責破譯納粹電報的情報員、在威海衞當過警務處長、回國後又寫過一冊山東風物誌的人類學者,不看訃聞版,不知道這個國家原來有這許多藏龍卧虎的人才。
四十年代中華民國的報紙也有名人的訃聞,多由知音者含痛執筆:「嗟乎!名聞遐邇,譽滿中外,巾幗文豪,護生健將,佛學界之明星呂碧城女士,已離此濁惡娑婆而去矣。消息傳來,舉國震驚,薄海同悲,人間失一導師,其如眾生何?余不禁喜憂交集,所喜者何?女士已遨遊佛國,與諸菩薩眾俱會一處,常寂光中,寶蓮花裏,度莊嚴清淨之歲月矣。所憂者何?人世驟失導師,如嬰孩之父母,羔羊之迷途,慧炬已滅,將何依怙耶?」
看見這一段,立即叫人在椅上坐直,沏一壺龍井仔細看,逝者究是何人,承此寵頌呢?訃文雖多,陳腐的成語,像「名聞遐邇」,如餅家的廣告;「薄海同悲」,如元首駕崩,拂拭了這些塵土,一個女性的名字,還是「巾幗文豪,護生界之健將,佛學界之明星」,如此履歷,令人想像,死者是如何一個奇女子。
原來是一位隱居歐洲的女詞人。情姻失敗,復有俠義心腸,喜研文史,晚年卻歸潛向佛,而且長住在日內瓦。在歐洲,她喜歡旅行,每至幽谷野嶺,都填中國詞一首誌異,有如用水墨和宣紙為阿爾卑斯山寫生,效果意境,別有一番情迷。像今天的烹飪,時興叫Fusion——把日本的煎銀鱈魚當做西餐侍奉,泰國的冬蔭功也可以佐以西冷牛扒的主菜,這位奇女子的詞就是文學和地理的Fusion:「客裏送春,率成此闋,傷時感爭,不禁詞意之淒斷也,時客大秦」。大秦不是中國的陜西,而是羅馬。女詞人寫信給女友:「古壁噴泉,綠陰夕照,予第三次到羅京矣。所綣綣之故國消息,竟沓然無睹。」
詞中羅馬的心情,是這樣的:「三千頑碧連穹翰,悽絕雲駢迴處,今試數,只一霎龍華,幻盡閑朝暮。」無論如何也不令人想起《單車竊賊》裏的畫面。她是怎樣的一個奇女子?如果這個國家,尚有一點品味,該有人投資,拍一部關於她的小品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