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梅 - 董橋

讀 梅 - 董橋

老演員奧瑪.沙里夫長年住在巴黎那家RoyalMonceauHotel,古舊的樓房散發的豔香帶點過時的俗氣,去過的人都說很像書裏路易十四年間的金粉青樓:「這裏的濃咖啡特別好喝,」沙里夫說。「住旅館舒服。悶了下樓泡泡酒吧,裏裏外外那些人我全認識。房間有人收拾,雜事不必費心,半夜病了跟門房說一聲全巴黎的救護車通通趕來了」:"Youknow,whenyoulivealoneandyou'renotyoung,it'sgoodtoliveinahotel"。
我也愛住旅館,從小愛到老:紛繁的紅塵一扇隔心的門扉,如寄的人生一框息肩的窗櫺;風雨濁酒的激揚過後,露橋聞笛的微茫歇盡,那個寧靜的四維空間恰是疏煙淡日的孤館,沒有無垠的牽掛,沒有徒然的繮鎖,沒有飄渺的顧盼。蓬萊舊事的扞格,綠楊芳草的縈繫,那個又陌生又熟悉的細雨院落竟是滌蕩肝腸的淨地,日夜繞樑的是隨緣隨盡的叮嚀,叮嚀揹負滿筐世味的過客拎起來跟放下去一樣自在。

年少在萬隆英校讀書我認識一位程先生更是大半輩子住在旅館套房裏。是個老華僑,回過唐山拿過燕京學位,荷蘭洋行裏的買辦,一口荷語英語國語都漂亮,亞麻布西裝總是縐出許多文化來,濃濃一頭銀髮梳得又貼又亮,像三十年代的明星。從來單身,都說他雅好男色,我看不像。集藏了一大堆小冊頁倒是真的。我常跟着教我代數的龔老師去拜訪他。我們都喜歡那家殖民地風味的老旅館,大理石地板撐起一抱抱雕花的圓柱,雪白的粉牆鑲上紅木百葉窗,午後站在窗前凝望滿園花草的也許是吉普靈,也許是毛姆。山城天氣全年如秋,天花板上沒有吊扇,四壁只有一簇簇亮麗的壁燈照活了李曼峯的油畫。
我們總是在套房裏的花園陽台上吃早餐喝下午茶,程先生也總是走進走出挑好多小冊頁給老師觀賞。「我年輕的時候在北平愛上梅花,陳半丁和高野侯給我畫過墨梅紅梅,我從此成了梅痴!」龔老師國學底子厚,出過兩本詩詞集,常說程先生早該蓋個別墅起名「暗香簃」。「住了幾十年旅館我自在,」程先生說。「有個自己的房子反而嫌煩了。」我真喜歡那些冊頁,顧鶴逸、吳待秋、吳湖帆、陸廉夫、金心蘭、陶冷月當然不錯;石濤散頁上那枝枯筆墨梅更瀟灑,跟王冕那幅大小一樣,情懷不同,石濤境界高一截。聽說程先生最不甘心那本王冕墨梅冊讓教我詩詞的亦梅先生捷足買走了,龔老師只好把家藏八大山人斗方瓶梅勻給他開心。

畫梅畫的其實是胸中的學問和懷裏的清氣,貼切點說是寫不是畫。程先生套房裏那些古梅幾十年後我記憶中要數吳昌碩張大千和伊秉綬最動人。吳昌碩蒼茫孤冷如老衲;張大千堅貞秀媚如美人;伊秉綬草草幾筆倒是倔強如諍臣、古傲如匹士了!我的朋友江兆申學畫拜溥心畬為師,溥先生一味要他讀書寫詩做文章,說是腹有詩書畫便好。吳昌碩富雜學,遠傳統,滿心是寄居客棧的閑散情調,涉筆油然古剎氣魄;張大千有技巧又聰明,有俠骨又柔情,天生是流連後花園的才子襟懷,寫字畫畫自成舊家風範;只有伊秉綬那樣的學問境界,腕下紙上才散發得出八分傲霜生涯。墨卿而後,文人寫梅我看恐怕就剩沈尹默、溥心畬、張伯駒、江兆申和臺靜農了。我無緣親炙臺先生的墨梅,新近找到的是他錄甌香館句子的紅梅,該是晚年的「靜農寫梅於台北龍坡里」了,字和畫都耐細讀,真可以下酒!黃山谷說花光長老畫梅花「如嫩寒春曉行孤山水邊籬落間,但欠香耳」。臺先生的梅花幸虧也欠香:香了怕的倒是館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