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館有一個畫展,名叫「法國人眼裏的中國」,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初,法國許多傳教士來華,還有許多水彩畫家,為中國的風景寫生。
法國畫家來中國,比英國人錢納利還早,然而風格都差不多,喜歡用鉛筆打下素描稿,再施布一層淡淡的水彩。鉛筆淡彩畫在拍紙簿上,清甜無限,像一壺EarlGrey,好似畫家從天邊拈摘的一朵幻雲,純是雋永的小品,要畫大場面,還是要帆布和油彩硬朗的手筆。
由法國來華畫家到錢納利,用鉛筆和鋼筆加淡彩繪畫中國江南風景,自成一個流派。拘謹的手筆,傳統的構圖,在一點點牧歌般輕逸的抒情之外,一點也不豪放,沉澱着嚴謹的理性。為甚麼會是這樣的?應該是受了航海的影響。大船過海,看慣了望遠鏡,看多了航海圖,星象和崖岸的經緯計算要很精密,科學的態度,影響了那一代飄洋過海去遠東的畫家風格。格局是小小的,色彩是淡淡的,一幅漁村榕影的小風景,不過是一幅加添了風景細節的地圖罷了。
法國畫家的幾幅作品,日期為一七九五年—這一年,法國革命結束,拿破崙崛起,在歐洲大陸,格林小兄弟在森林裏採擷着童話的朵朵靈感,一個偉大的時代已經降臨,在大地的另一端,這些法國人卻靜靜地,在媽祖閣的崖石邊,在伶仃洋的荒灘上,描摹一抹青黛的山色,幾個水上漁婦的身影。屋簷和水井,台階和漁網,遠東的雲霞和天空,令遠來的西洋畫家出神入定,聽不見歐洲隆隆的炮聲。
低層次一些的,只懂辨認他們筆錄的珠江口岸當年的風土人情,但是在藝術的高度,在畫中看見畫家瞇縫着眼睛的凝眺,所謂情懷,就是如此吧。密織的筆觸,浮漾的色彩,二百年前一筆飽蘸毫端的清水,拌和着青綠的彩膠,盪胸層雲,妙腕綻輝,完成了水份和色彩比例妙到毫巔的一場計算,水彩抹在凸着花紋的畫紙上頭,在冷氣侵人的展覽廳,在畫框玻璃層底,尚筆跡未乾,猶自奔流着生命。
法國人的淡彩,錢納利的景觀,東印度公司的船桅牽挑着印度洋的煙雲,珠江口岸的帆影靜靜地等着,等着,等一場風雷幻變的時代的開幕,當畫家完成了寫生,收起了畫具,再進來的是不一樣的不速客。法國畫家眼中的南中國,千年的寧靜尚未驚擾,只是江海契闊,在那一抹淡恬的水彩浮光之外,聽得見遙遠的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