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舅父書樓裏翻看過好幾叠老上海的《點石齋畫報》,老報紙《申報》出版的十日刊,連史紙石印,圖畫很多,書法好看,偶然遇見杜就田寫的八分字尤其心喜不已。先父一手何紹基行楷口碑久遠,隸書他倒是格外推崇民初在上海商務當編輯的這位杜先生了,刻意臨摹,幾可亂真。我今年暮春托人在上海找得一幅杜先生的八分書,一九四八年臨〈張君表頌〉的立軸,連夜相對,舊夢依依,滿心是人琴之慟。
老畫報裏的人物畫看多了,讀初中那幾年我和我的同學一起收集了許多單張月份牌彩印畫片,《三國》、《水滸》、《紅樓》、《西廂》故事彩圖當然好,說部裏一些大英雄的畫片我們更搶着要。觀音廟街角開明書店的老闆有一回從香港搜羅十幾張仕女畫片轉手全讓給我,害我高興得好幾夜睡不着覺。老闆囑咐我要留意周慕橋的畫,說他是人物畫巨擘,作品甚是暢旺。再下來是徐詠青了,他說改天一定替我弄幾款。教國文的鍾老師聽說我們時興玩月份牌畫片,也從箱子裏翻出幾張鄭曼陀泛黃的仕女分送給我們。
我這一代人從小消受嚴厲刻板的管教,死背古籍,死讀詩詞,死練書法,死做文章,基本功虛弱大人絕不姑息,取巧偷懶的勾當簡直死罪。「鄭曼陀的工筆畫有規有矩,比猴子打翻醬缸的抽象畫艱深萬倍,」鍾老師說。「讀書做人亦當如此,法度豈可荒廢!」我到老瞧不慣抽象藝術自是年少灌輸的偏見。鄭曼陀確是高手,他跟周慕橋學藝,常用炭精粉擦出圖象明暗,再靠水彩淡淡渲染,美女立時活了,肌膚幾乎吹彈得破,難怪老師暈了!
初中畢業那年,我的畫片已經裝滿五個紙皮盒,分類集藏:錢慧安杭穅英還有周慕橋鄭曼陀歸為上選之品;謝之光是我的偶像,從來專匣珍存。他的仕女先是走費丹旭之路,工秀纖麗,撩人情思;背景敷設的花樹亭台和香閨綉榻更是八窗玲瓏,跟五官的勾綫一樣融入篆意!開明書店老闆說謝之光其實是周慕橋的學生,都受老畫師吳友如啟蒙,先後在南洋和英美烟草公司任職,畫了大量月份牌和廣告畫養家。他的國畫倒是在張聿光的上海美專苦練出來的,八大石濤任伯年齊白石他都觀摩,晚年獨創大寫意,筷子破布調羹都成畫具,還拿毛筆蘸取牆角積灰入畫,效果奇妙!
那段畫片戀情匆匆消散,十七八歲從南洋回台灣升學我一張也沒帶走,讀完書母親來信說:「蕃邦潮熱,畫片早已霉爛,似宜快快丟棄才好!」我書房裏現在掛的那張杭穅英原版化妝品月份牌倒是年前坊間看到買回來的,加上箱子裏那三幾幅謝之光的工筆真迹,無非為我青澀的舊夢尋回了一點念想:明月前身終於化作流水今日的粼粼倒影了。
香港一位認識謝之光的前輩曾經對我說,謝之光筆下美女跟上海堂子名妓芳慧珍很像,三十年代他果然跟元配離婚迎娶芳慧珍,一子一女跟繼母相處得很好:「文革時期家裏窮,謝先生買不起蛋糕買大餅充飢,走到靜安公園草地上翻跟斗打太極開心半天!」一九七六年謝之光七十七歲肺癌逝世,前三天毛澤東剛死了,謝先生的屍體等了一個星期才火化,一個月後芳慧珍也走了。今年年初,我的朋友在內地替我買到一幅《拜月圖》,裱褙古舊,畫意古舊,該是謝之光一九四九年大陸易幟之前的舊作:我偏愛那樣古舊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