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茵老早從台南北遷謀生了。八十年代有一年夏天我應邀到台北當文學獎評審,開完會翌日她來旅館看我,我們先逛了幾家畫廊再到她舅舅開的古玩店歇一歇腳。我那時候醉心木器,偷閑集藏了一些明清文房清玩,中外專書圖錄讀了一大堆,沈茵說她舅舅是此中老玩家,從青葱的江南玩到遲暮的台灣。他那天挑了十來件筆筒、筆盒、筆架和腕枕、印匣、墨床給我看,紫檀、花梨、楠木、黃楊都有。「全是我上個月到日本搜回來的,包漿上乘,」他說。「還沒標價,你看中的先拿走吧!」
包漿又稱寶漿,是說歲數老的古器物人手長年摩挲,表層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貼身佩帶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層歲月的薄膜,輕輕抹一抹,沉實潤亮的舊氣乍然浮現,好古之人講究這番古意:「這件倒是仿古的贗品了,」沈茵找出一個黃花梨筆筒說。「硬做出來的賊光,只剩油膩,不見手澤!」她父親沈老先生祖上在蘇州開裱褙店,我在台南他們家裏觀賞過一批上海老名家的字畫,老先生滿腹舊學問,女兒家學薰陶,品味竟也離不開文人書齋那股清雅之氣了。「我是跟舅舅學的,父親常說多看實物才是關鍵!」她說。
我前幾年寫的〈寶寐閣〉裏的白媚是沈茵的藝名,六十年代在台南歌廳舞榭唱歌唱紅了。她跟我學弟小武松親密了好幾年最後分開,嫁過人也離過婚,沈老七十年代下世她跑去台北一位同鄉開的刺繡莊裏做事,長住舅舅家。十多年不見,沈茵嫻秀依舊,臉上隱約的滄桑平添幾分冲淡,韻味更濃:「乾脆說是包漿吧!」她眼神裏蕩起一絲從前沒有的俏皮。小武松當年喝醉酒常說她是孟玉樓,再嫁西門慶三嫁李衙內,三十老幾的人始終甜柔似水:「行走處暗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沈茵常說她最愛傳世古玉煥發的包漿,那是孟玉樓的寫照了。
那天,我挑了兩把鎮紙,一把是楠木,刻吳滔題的詩,一把是紫檀,許實夫刻的隸書七絕。沈茵提醒我細看趙學海刻的那件黃花梨筆筒:「嘉定刻竹名家,《竹人錄》裏有傳,難得!」她悄悄說。那首五古真的刻得出色,筆筒另一邊的山鄉小景下刀也疏放有神,我沒有理由不要。《竹人錄》裏其實沒有查考出趙學海多少生平,反而說他的兒子趙得三刻山水人物工細無匹,說他妻子吳氏刻桃核舟與封家並傳,所製筆床書鎮也入能品。
天黑步出古玩店,我和沈茵到一家台灣小館吃麻油雞喝蚵仔湯,我們談起她父親牽掛了半輩子的周顥竹刻山水筆筒:「文革時期也許早就劈了當柴燒了!」沈茵說。周顥字晉瞻,號芷巖,又號雪樵,乾隆年間嘉定大藝術家,我在兩位老藏家家裏看過他的作品,一竹一木,鈎勒如山,烘染如水,一見難忘。沈茵說她舅舅早年經手賣過兩件芷巖,從此無緣再見。
我的緣份也是等出來的,等了二十多年才遇上一件他的紫檀行書筆筒,刻《陳書》蕭引傳記裏的四十個字:「蕭引書法遒逸,陳宣帝嘗指其署名語諸人曰:此字筆勢翩翩似鳥之欲飛!引答曰:此乃陛下假其羽毛!晉瞻」。蕭引媚上媚得肉麻,幸好周顥有本事化塵土為神品,全器包漿照人更不必多說了。我托人帶了照片和自己亂做的搨片給沈茵看,她深宵來電話說,舅舅年來中風,說話含糊,細細一看居然露出久違的笑容,合十連說上乘:「終歸一個緣字!」沈茵說,「等二十年算甚麼?」我彷彿又看到她閑談中說起小武松的神情:陳年的深愛泛起一層芊眠的包漿,恍似漣漪,勝似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