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以前,家庭很大,上一輩的人,有六兄弟、五姐妹,但是在褪了色的民國黑白照片裏,指着其中一個,說:這是我早夭的三哥。
仔細看看照片中的孩子,年方五歲,就是那位三哥。在照相館裏,他穿着一套整齊的小西裝,結着領帶,短褲配白襪子,端肅地站在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左邊的第三個。
拍照之後的三年,這個孩子就早夭了。是如何死的呢,據說是一場急症。戰爭和飢荒,過早地奪走了三哥的生命,半世紀之後剩下地薄天涼的一張家庭老照片,貼在黑色的照相簿裏,收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為甚麼那時的大家庭多半有一個早夭的弟兄姐妹?不是得了急症的三哥,就是肺病的二姐。死得都那麼出奇地早。拍合家歡的時候,那個早夭的孩子已經早熟地凝佇着,沒有一絲笑容,站正得像一個小國軍。後世的人看了,隱隱地驚悉,那張臉孔有點冷,確實有些難以名狀的薄命的哀愁。
指着照片,戴着老花眼鏡,上一輩的長者說:這是我的三哥。你還記得他嗎?老人家微微一笑:記得,那年中秋,他帶着我到院子後的山坡去捉蟋蟀,就是這個三哥,他特別疼我,那一夜月色如水,三哥蹲着身子,一捉就是兩隻,我的一隻帶了回家,他的那一隻,拳頭握得太緊,手一鬆開,就已經死了。
那是他記得早夭的三哥唯一的往事。以後的事情:抗戰和逃難,轉移西南方,舉家躲在破廟裏聽見日軍的皮靴在廟外操走過去,像一列砉砉的鐵鍊子拖曳在地上。三哥隨同一家人到了漢口,還沒到昆明,在一路上他就得了急症,是高燒和冷寒的瘧疾吧,好像,總之,我們在樹林的一條路邊掩埋了三哥。
而照片中的那個孩子,隔世再認,恍似籠隔了一層霧。他活在世上竟是那麼短,沒有玩具,沒上過幾天學。他的願望也許是當空軍,但是他死得那麼早,在苦難的大河中,他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也曾經努力掙扎地游着,但暗流洶險,天意弄人,他拚命向對岸伸出了雙手,卻永遠登不了陸,他沒有長大,也從沒老去,從此三哥沒有再跟我們同行,看不見以後那繁花似錦的歲月。
中國人上一代的憂患感,都來自家中一個早夭的孩子。空餘下一張發黃的合家歡,月明露冷,夜凉如水,只記得他死後有一次回家站在我床頭,我叫他一聲:三哥,我沒有慌,只是在夢中哭泣了。你去了哪裏?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