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就如大都市的房子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語言就如大都市的房子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暑假在台灣偶然讀到詞人沈祖棻的傳記,回港後居然在亂書堆中找到她的《宋詞賞析》。我同時又在吳世昌的《詩詞論叢》中看到一篇他談小山詞用成句的文章。

沈祖棻讀《小山詞》曾有過「惆悵不同時」的感慨;而吳世昌讀沈的遺作,則說:「與《涉江詞》作者雖同時而不相見,徒能讀其遺書,痛其慘死,亦人間之恨事也。」這兩位近人均分析過《小山詞》的名作,即那闋《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沈說:「先寫今日相思,後寫當時相見……其室則邇,其人甚遠。」可是吳及沈均指出落花與微雨這兩句是抄錄了五代翁翃的〈春殘〉一詩,既非首創,何以人人稱讚其景極妍美,情極淒婉呢?
其實,晏幾道的父親晏殊,也有極出名的句子:「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他自己抄自己的,是既作在一首詩裏,又寫在一闋詞裏。而晏殊那闋詞比他的那首詩好多了。晏殊的自己抄自己,與晏幾道的抄翁翃之句,都是後來居上,青出於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忽然想起了近代哲學家維根斯坦的一句話:「人類的語言就如大都市的房子」。他的意思也許是指倫敦的房屋罷,建築的年代既是有前有後,式樣也有舊有新;那麼,大都會中的建築規劃,既永遠如此複雜,又如何設計新屋呢?我想文學的創作是一種精緻的語言,不妨比喻為大都市中精緻的一角。新廈之建,有時也考慮利用左右的舊房。
今年暑假在波士頓的一條大街上,我見到一座新蓋的大樓,緊挨在其旁的則是一座小的舊樓。二樓相接而並立,不僅不難看,我且甚喜其獨出心裁。因而想到用古人原句,如果比古人的原詩還好,新舊並立,藹然可觀,又有何不可?
用維根斯坦的語言理論,及這波士頓的觀察經驗,不知可不可以解釋大晏之抄自己與小晏之抄翁翃的「青出於藍而青於藍」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