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一個快將消失的行業,叫做餅家。
餅家,是嶺南才有的一行,就像朱古力店,不叫做甚麼Shop的,法文叫Chocolatier,就是「朱古力之家」;而麵包店,叫做Boulangerie,是麵包家。背後都有一個作者,一個巧運匠心的設計師,一則飽歷滄桑的傳奇。
餅家也屬於這一類。美心和聖安娜,都不過是西餅店,而餅家的感覺不同:蓮香、恒香、得雲、添男,有彩繪的餅塔盒子,戴老花鏡穿唐裝畢生忠貞的帳房先生,店後的舊工場,一個善待老僕人的家族老闆。還有二樓的茶樓,棕藍色碎花的階磚地板,長長的樓梯,黑色的電風扇。
還有一家餅家叫大同,開在元朗。大同月餅,把蘇東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詞句,跟孫中山的「天下為公」糅合在一起。詞意像蓮蓉,而大同的社會理想,就像當中的蛋黃。大同月餅,這樣的名字是多麼的省港澳,看得見一條長街上三輪車和榕樹的珠江歲月。
還有人喜歡光顧餅家嗎,嗯,那些被肯德基、麥當勞、披薩Hut通通換了一副腸胃,也洗了腦的中國人?餅家賣的是雙黃蓮蓉月、五仁火腿月,還有盲公餅、老婆餅、嫁女餅。名字樸拙得可愛,像一幅幅關良的水墨人物畫。盲公就是盲公,不叫甚麼「失明人士」,嫁女要貼餅,就是強調了男權社會。餅的名字一點也不需要「改革」,不錯,就是如此的封建,只要感覺深遠而幽香。
餅家是一項庭院深深的事業。每一家餅家都有一個故事。東主的祖父是如何青年創業,時維咸豐八年。最先是如何開在西關,眼看太平軍的戰亂風雲;然後民國成立,沙基慘案,最後山河變色,老餅家已經傳到第三代,南遷香港水坑口。工場裏有一個老師傅名叫昌伯,他跟隨了我們家也三代人,今年七十歲,不肯退休,還是執意為餅家造合桃酥。
為甚麼餅家都有繼承的危機?因為最新的這一位太子爺,去了麻省理工留學,討了美國媳婦,死也不肯回來承繼這份祖業。所謂仔大仔世界,是所有餅家老闆一樣的欷歔,然後抱怨年輕人不肯進這一行,因為起早摸黑的,光是搓蓮子蓉就要學三年,職銜叫做學徒,不是甚麼主任。在餅店,再升職也不會當得成CEO。
買一盒月餅,掰開,端詳着那秦時明月漢時關的老餅餡,不是食品,而是作品,清末民初的半壁河山都在裏頭了,但願人長久,天下大同,中秋節是叫人多愁善感的,你的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