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一)每個城市都該有它的主題曲
我第一次去紐約,飛機還沒降落,腦子裏就自動響起了一首首曲子,比如說蓋希溫(GeorgeGershiwen)的《藍色狂想曲》,響亮華麗甚至還有甜甜的俗美氣味,多麼地紐約。然後夜裏效仿所有第一回拜訪紐約的遊客,去時代廣場閒逛,看滿街不停閃動的廣告牌,誇耀資本的勝利,嘴裏又不由自主地哼出《紐約.紐約》的名句:「我要在一個不睡覺的城市醒來……我那小鎮的憂鬱一掃而空」(Iwanttowakeupinacitythatdoesn'tsleep……Mylittletownbluesaremeltingaway……)。
當然,我來自香港,香港也不算甚麼小鎮了。但很遺憾,香港有屬於它的主題曲嗎?羅大佑的《東方之珠》?拜託,那簡直是羅大佑的恥辱印記,只能證明再好的音樂家也會有失手的時候。許冠文許冠傑的《鐵塔凌雲》當然好,但放在《紐約.紐約》那高亢的旋律和伴着它跳起的一排女子大腿跟前,也的確是首來自小鎮的藍調。黃霑與顧嘉煇的《獅子山下》是近年復活的香港精神進行曲,卻嫌太過憶苦思甜,很有第三世界發展中地區苦盡甘來要享清福的小康味,哪像《紐約.紐約》那樣不知羞恥地全面唱好,無暇地繁華。
一座偉大的都會應該起碼有一首配得上它的主題曲。這種曲子不只要非常正面地把一個資本主義舊社會的腐朽美化成醉生夢死的天堂,還得為它定調,例如紐約必然是座失眠的城市。仔細想想這些以城市為主題的歌曲,原來大部份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產物,正是又搖又擺(swing)的大樂隊爵士(BigbandJazz)風行一時的年頭。所以那個時代就很興旺的都市大都擁有這類糜爛的主題歌,留傳今日證明它們的風華非自今日始,而是早有豐厚家底揮霍不盡的富家子。巴黎、柏林、芝加哥都是這種城市,上海也因為一首《夜上海》可以名列其中,成為中國唯一有這類奢華主題曲的都市。
爵士雖然始源於棉花地裏的藍調,但孕育它讓它爆發的還是紐奧爾良、芝加哥、紐約、舊金山、堪薩斯城等地的歌廳夜總會。所以在爵士樂最流行最大眾化的年代,產生謳歌二十世紀資本主義節點的這類歌曲,一點也不奇怪;也所以這些歌曲的主題老是繞着不熄的燈火轉。
例外的反而是《紐約.紐約》,雖然滿溢那個美好年華的風情,它其實誕生在1977年。約翰.康達(JohnKander)和佛萊德.艾布(FredEbb)應幾乎一輩子都在拍紐約的導演史高西斯(MartinScorcess)之請,為他的電影《紐約.紐約》寫首歌。他們寫好初稿,有份參演這戲的羅勃.狄尼路(RobertDeNiro)還不滿意,叫他們回去重寫,惹得兩位作者很生氣:「他以為他是誰?不就是個演員!還敢教我們怎麼作曲填詞」。沒想到直至今日,看過電影的人少,曲子竟成了新經典,新,但是古典。
甚麼歌才配作一座城市的主題歌?必須還要市民自己都認同。紐約人最引以為傲的球隊,美國職業棒球聯盟班霸洋基隊(Yankee)每回在自家主場的賽事結束之後,都會播放《紐約.紐約》這首歌,歡送數萬紐約球迷離場。這就叫自己人的認同了。只是這首歌有兩個版本,洋基輸了球,放的則是原唱者麗莎.明姬利(LizaMinnelli)的版本;要是贏球,就是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法蘭仙納度拉(FrankSinatra)那個輝煌燦爛的重唱本了。
(二)
和朋友說起香港沒有主題曲,他提醒我,《Kowloon,HongKong》這首英文歌難道不算嗎?是呀,這首歌的歌詞那麼正面直接地告訴聽眾:「我們愛香港,它簡直是為你而設的」。而且原唱的「筷子姊妹花」從這個名字到她們的形象,都是那麼異國那麼地東方,完完全全是七十年代洋人眼中西化的中國城市印象。一聽這首輕快佻皮的歌,你就立刻想到兩個女子又扭又擺地歡迎你,搶着要拿手中的紅A膠箱,很適合在老舊的啟德機場接機大堂播放。
不過問題是歌詞裏那一句「香港為你而設」的那個「你」到底是誰呢?看來不大像是這個城市的居民,而是遊客。雖說城市主題曲應該得到自己人的認同,但它預設的另一種重要聽眾卻是遊客,在遊客真箇光臨寶地之前先給他一個主題。那段主題和旋律鋪開了賞遊城市的氛圍,是世界旅遊圖上的聲音坐標,看不見的景點。這類歌曲對聽覺印象起到的作用,應該像埃及金字塔和中國長城在視覺印象裏起的效果一樣。
如果你是一個旅人,而不是一群遊客中的一隻羊,或許看到名勝景點就會打呵欠,因為你更願意想像自己是本雅明(WalterBenjamin)筆下的「逛遊者」(flanuer),隱身都市人群之中,信步漫行在街巷的角落,觀察收集與回憶。若是如此,你大概也不會喜歡作為一道聲音景點的城市主題曲,更不願意戴上耳機聽MP3裏的法國「香頌」去巴黎,在里斯本的斜路上聽葡萄牙的「法多」(fado),你想聽的是市街裏日常活動製造出來的雜音。
但是拜託,都甚麼年代了,還有「逛遊者」這回事嗎?還有無目的的旅程嗎?那只是懷舊小說的題目罷了。
全球旅遊指南的第一聖經《寂寞行星》(LonelyPlanet)系列剛出了一本《實驗旅遊指南》,提供幾十種很實驗的旅遊方式,給所有厭倦了公式旅遊的遊客。可以當做是無聊的趣聞來看,也能夠真正地把那些訣竅付諸實行。比如說其中一種是機場旅行,辦法是到了一個機場既不上機也不出境,就在裏頭晃悠二十四小時,感受一下世界各地的機場風情。
這本書居然還有一章叫做「歌詞旅行」,就是跟着一首城市主題曲的歌詞線索,制訂你的旅遊路線。這一章的作者依據《堪薩斯城》(KansasCity)這首老R&B去美國的堪薩斯玩,歌詞提到要找一個「瘋狂的小女人」懂得「瘋狂的愛」,然後到「第12街角落的小酒館」盡一瓶「堪薩斯酒」。好在作者有個九十歲的老奶奶還住在堪薩斯,記性不好,脾氣很壞,身高隨着年紀長矮,勉強算得上是個「瘋狂的小女人」。何況奶奶對孫子的愛也或許是種瘋狂的愛,所以一老一少到了第十二街,原來甚麼酒館歌廳老早全拆了,於是只好隨便找個空蕩街角就地開了瓶在便利店買來的酒。一杯過後,奶奶記不住事的毛病又犯了:「我們在這裏幹甚麼?今天是誰的生日嗎?」這段跟隨城市主題曲的實驗旅行,隨着沮喪的孫子開車載奶奶回家的途上就此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