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慶棧 - 董橋

吉慶棧 - 董橋

那所老房子戰前是個存放香料的大棧房,戰後徐老先生買下來改成三進唐山宅院,外牆不動,正門幾級雕花台階和那道門檻依舊,門楣上烏木金字的「吉慶棧」老牌匾也捨不得拆掉,斑駁裏沁出歲月的尊嚴:「翁同龢的神品,了不起!」徐老先生說。老先生是我同學黃豆的叔公,清末秀才,辛亥革命後去南洋做買賣發了大財,晚年歸隱吉慶棧讀書寫字玩古玩,最高興我們幾個少年人到他書房裏聽他講故事,吃棧裏廚娘做的荷蘭糕點。

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書房那幅「叩鏽室」橫匾是徐老抗戰時期托人到新加坡請徐悲鴻寫的,暗黃虎皮宣紙襯起沉鬱的墨色十分好看。他說橘子皮古玉帶點血沁叫叩鏽,難得極了。我們都說書房棗紅色的方磚地板真像他說的蠟淚紅古玉,一堂紫檀家具又像一組一組的劍珌,那兩壁枯葉色澤的線裝書倒是最迷人的玉中秋葵了。老先生聽了開心,繞過七扇雕填圍屏打開鐵櫃拿出兩件玉器讓我們開眼界:「三代的玉環,三代的玉輞頭瓶,」他說。「剛住進吉慶棧那年書房鬧鬼,天天晚上傳出女人的飲泣聲,做了法事不哭了,換來的倒是我書桌上天天早上都出現幾絲長長的頭髮,痴情得很!事過半個多月,正巧唐山來的一位老同鄉等錢用,賣了這兩件寶貝給我,我想起古玉辟邪的傳說,試試鎮在書桌上,奇怪,頭髮從此都不見了,我竟有點牽掛她!」

過了好多好多年,我在香港漸漸遇到一些精美的古玉,讀的參考書一多,我幾乎可以肯定記憶中徐老那兩件寶貝並不是夏、商、周的玉器,是五千多年前良渚文化的出土珍品;甚至他長年貼身繫着的那件玉豬龍也是典型的紅山文化佳作。那是中國南北兩地兩大著名的原始文化:遼寧西部一帶的紅山文化和太湖流域一帶的江南良渚文化。都是三十年代以後步步浮現的考古成績,徐老那一代收藏家來不及跟上整個發展過程,藏品裏歲數老的只好都說是三代古器,雕工精緻的斷代都斷在春秋,在兩漢,在唐宋。他說的玉輞頭瓶是乾隆皇帝率先說的,現在都叫玉琮了。我在吉慶棧裏見過的幾位老先生都說收求古玉要收北方玉不收南方玉,周肇祥民國初年寫的筆記也說南方卑濕,玉器入土兩三百年全腐爛了,說他在琉璃廠看到的盡是北方高原古塚挖出來的三代秦漢奇品。我九十年代初從大雅齋黃老先生手中先後買下兩三件良渚玉環的時候,徐老墓木已拱,鬧過鬼的吉慶棧聽說也老早拆掉了。迷戀古玉那幾年,我其實常常想起老先生教我審度玉器風格的口訣:春秋繁複,秦漢細疏,唐宋密美,明粗清精!

也許是蠻烟中的南洋真的多神多鬼,也許是瘴雨裏的南洋唐山客都情願敬神敬鬼,每個星期四黃昏,吉慶棧一位老邁的女佣人一定在十幾間卧房和廳堂、天井、遊廊的各個牆角供上一小片蕉葉盛放的一簇玫瑰花瓣,時辰一到,她手提一具冒着烟霧的香爐在每一簇花瓣前喃喃誦經,小聲祈福,爐烟頓時漫開,宅院裏處處飄散着濃濃的香氣。「千萬別到古井那邊去調皮,」徐老先生好幾次這樣囑咐我們。「天井裏那株七里香和後園那叢香蕉樹尤其不可冒犯!」
一九六○年仲夏我去台灣讀書,起程前幾天他悄悄把一隻玉蟬塞進我的口袋裏,說是漢代的琀玉,帶在身上保平安。「你真的相信這些嗎?」我大着膽子問他。老先生靜靜看了我好久說:「不要問我這樣聰明的問題。我向來甘心做個快樂的笨人!」那一瞬間他蒼茫的眼神我這輩子忘不了:我為自己年少的淺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