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到底是可愛的,不論住在摩登都會還是無名農村,不論學貫中西還是目不識丁,不論腰纏萬貫還是家徒四壁,平日再沉着理智,話題一旦觸及私有財產,總變得神經兮兮起來。就像名下的金銀珠寶都有長翅膀的特異功能,不提則已,一提就紛紛飛進別人的口袋裏去了──而且聽者有份,不管生張熟魏,甚至那些不包括在百家姓的洋漢鬼婆。
許是財不可露眼的教誨太深入民心,日積月累轉化為奇怪的謙卑,被收納進無所不包的人情世故,成了社交禮儀的一部份。在公共場所將銀行存摺的數目從實招來,縱然一五一十,也沒有人會讚許你的忠實,只會嫌你張揚。我有一位當編輯的朋友,就覺得討論稿費是俗不可耐並且極度沒禮貌的行徑,從來絕口不提。要是不識趣的作者自動垂詢,他總要皺起眉頭側一側身,生怕被銅臭薰昏似的。報館會計部的公款尚且如此諱忌,個人的擁有可想有多神聖不可侵犯。
身家之不可說,當然因為分身家的傳統鞏固得太驚人。如果遺產在我們文化佔的位置不是這麼重要,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粵語影壇恐怕不會不厭其煩拍完又拍,蔚然成為別無分店的主題。然後到了今天,狗仔隊窮追猛打把名流的二奶三奶揪出來曬太陽,最終目的也只是為了滿足大眾的好奇心:私生子分不分到身家?人情和法律的拉扯,比大婆與狐狸精的鬥法更引人入勝。封建麼?不錯,但你幾時見過有人跑去申請放棄財產承繼權?
在共產社會,一切都歸公家所有,那麼大概不會出現分身家的爭執──進化成「分公家」的拗撬?遺產理所當然是「遺共產」,講不講分配,我們這些不曾身歷其境的鄉下佬很難想像。
最近法國老牌演員尚克羅比雅利出版回憶錄,八卦資料非常多,好事之徒捧在手上眉飛色舞。提到有交往的息影女星,瑪蓮德烈治和艾樂蒂的對比十分有趣。外界都以為前者揮霍奢華,其實她的晚年過得有點潦倒,大屋搬細屋,而且不肯見人。後者大家認為三餐不繼,比雅利在聖路易島開餐館,便時常興起體老憐貧之心,派專人送茶送飯。直到這位老前輩過世後,才被揭發坐擁身家過百萬──她的名句「情調情調,你以為我額角刻着『情調』嗎?」似乎可以改為「身家身家,你以為我沒有身家嗎?」類似的故事香港間中也有所聞,發人深省的是主角十不離九是從事清潔行業的女性,俗稱垃圾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