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這個年代,偶爾會慶幸自己生得早。
生得早,見過上一代也曾在這個海港的風流人物。民國三十八年,山河淪陷,故國變色,像漏斗一樣,清末民初湖海縱橫的各路人物,都滙聚在這個小小的海港。
其實我已經生得很晚了,但我見過康有為的女兒康同薇。其時我年方四歲,隨着一位長輩,從灣仔乘船到佐敦,轉坐一輛明星的士,經窩打老道去竹園。康同薇住在九龍竹園的一座唐樓公寓,依稀記得人稱麥老太。她穿一套深褐色的絲綢唐裝,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灰短頭髮,好奇地瞪大眼睛問:這個孩子是誰?
更早更早的,但聞其名,也就不曾見着了。民國名人寓居香港,抗日名將有關麟徵和薛岳。汪政府要人遺屬,除了汪精衞的子女,還有情報頭子羅君雄的太太,據說獨居跑馬地。上海申報主編陳彬龢老先生,棄妻南來,住在尖沙嘴漢口道,一個光頭,穿一襲青衫,身邊站着一個很有禮的粵府貴婦,是他的紅顏知己。他們都很低調地在這裏生活過,房子當然通通拆光了,沒有留下一片足跡和袖影。
有一位名報人名叫林庚白,本來在重慶,他給自己算過命,知道命中不免橫死,搬來香港避居,哪知遭遇上太平洋戰爭。在尖沙嘴天文台道,林庚白遇到帶槍的日軍,日軍叫他舉手,喝令搜查。他把手伸進口袋,想掏出良民證,日軍以為他在掏槍,立時射擊,林氏命喪街頭。林庚白倒卧血泊之處,就是今天金巴利道跟天文台道斜路交界的那幾個台階。
六十年代活躍文化界的一眾文士,名字經常見報:掌故學家高伯雨、嶺南派畫家鮑少游、書法家陳荊鴻,詩人潘小磬、水墨畫家鄭家鎮,相約雅集,席設不是陸羽就是大三元酒家。大會堂高座時有畫展,做一個小觀眾,七十年代就是如此的流逝了,但慶幸生得早,曾經仰首作過半壁河山雲流水聚的那一點點壁上觀。
一個失去了記憶的城市,何止是拆平了許多舊房子,沒有了昨日,也不見得有明天,隨風故逝的還有那麼一大束蒲公英。生得比較早,是多麼幸運,多麼好,猶記得康有為的女兒,她指着我問:這個孩子是誰呀?
在月台上,你只不過曾經佇站得久一點,目送了上一班火車緩緩地開出去,上一班火車,後來的乘客,都沒有見過上一班車開走,那灰黑孤傲的身影,拖沓着一籠歲月的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