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 - 陶傑

下雨天 - 陶傑

一場曚天晦地的大雨,嘩啦啦下得似地獄般,把人淋成了像六百萬隻水鬼。很少下過這樣長的大雨了,濕冷得像一層史前的記憶,遍地的高樓大廈,幽漓漓的都變成紙糊的布景板一樣剝褪落了,後面是水井庭院和青石階台。
在水聲中飄來一首古老的粵謳:「落大雨,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細佬着花鞋……」
高亢得有點激越的兩句,蘊含着無限淒涼。不就是一組現成的畫面麼:落大雨,水浸街,這是鏡頭Pan動的遠景,所有的戲劇都須要交代的:時和地,一個不凡的處境。
然後是一個瘦弱的少年,擔着柴枝上街叫賣。噫,下那麼大的雨,誰還會給他買柴呢?大雨會把柴滴濕的,這個時候,誰還叫他把柴扛到街上賣的呢?一個不合理的事件,勾動人的好奇,製造了一點小小的懸疑。

第三個鏡頭:他的弟弟,卻在大宅房間裏的床邊,優悠地試穿着一雙花鞋子。
三個鏡頭的組合:「擔柴上街賣」的阿哥,是不情願的。下雨天賣柴,柴一定沒人買,但有人偏偏叫他下雨天去賣柴,這個人是誰呢?
答案隱伏在下一個場景,做弟弟的,卻在房間裏試穿花鞋。花鞋子,代表華貴、奢侈、享受。在下雨天哥哥要把柴擔上街,這是不討好的體力勞動,弟弟卻留在家裏穿新鞋子,暗示弟弟有特權,不用工作,生活很逸樂。
誰造成這樣的不平等?如果都是一個母親生的,豈會偏心至此?對了。這兩兄弟,不是同一個娘養的,沒有說白的地方,讓你自己領悟;雨天賣柴的哥哥,沒有媽媽疼愛,他的媽媽一早就死了。穿花鞋的弟弟卻別有寵幸。賣柴的哥哥,有一個後母,這個女人親生了另一個孩子。賣柴的那個小孩,父親早年喪妻,後來續了絃,後娘卻虐待前妻的孩子,做丈夫的不聞不問,他也許到省城做生意事忙,不知道大兒子的淒苦,也許根本成了老糊塗。
雨天賣不了柴,回家也許遭後母娘的痛打。做哥哥的日子苦着啊。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背後這一切,都沒有用歌詞唱出來,但像水墨畫留白的地方,全都言在意外。「落大雨,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細佬着花鞋」,不過寥寥幾句,有無窮的戲味,這就叫做Nuance,這就是創作。
許久以前,這個社會比較聰明而含蓄,因為連一首兒歌,淺白中都有那麼豐富的戲劇層次。那時作興話中有話,景中有情。落大雨,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細佬着花鞋……接下去呢?我努力回想,想不起來了,記憶在這裏斷了,像一葉孤筏,沒入了風雨中的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