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論政」 - 陶傑

「書生論政」 - 陶傑

有一句中國味很濃的成語,叫做「書生論政」。
書生論政,這四字該如何譯英文?首先,書生不盡是Scholar,也不全是Intellectual;書生的意義,決定於科舉考試,而科舉的另一頭,是官場晉仕。
英文的Scholar,就是一個讀書家。讀書就是讀書,沒有做官上位的目標,因此書生不應叫Scholar。中國古代的書生,研究詩詞、經史、訓詁,以背誦為主,而Intellectual,有獨立思考創意想像的現代感,因此書生當然也不盡是Intellectual。
然後就是「論政」了。書生論政,就是有七分寒嗆,尚有三分悲壯。在書院、茅舍、酒館,幾個文人議論時弊,或意氣激昂,或感嘆憂戚,或戰戰兢兢,或慎防隔牆有耳。書生論政,勉強可以譯為Abunchofscholarstalkingaboutpolitics,然而這樣一來,中文原話的七分清流、三分畏懼,糅合而成無奈感,意義全失,英文再好,永遠難以表達中國文化的許多意境。
因此英中翻譯,低者譯詞句,中者譯意思,最高一級,譯文化的意境,但語言中的意境如果輕易能譯,「文化」就不會是那麼深奧的名堂。書生論政,是不可以譯的。因為這句話,還有許多言在意外的餘緒:相對於帝皇的強權,論政的書生無力;相對於強權的現實,書生所論之政,理想而浪漫;書生只宜論政,不宜執政,在中國歷史上,書生論政時有殺身之禍,書生執政則從未之有。

科舉取士,書生最多只做到宰相公卿,還要聽命於帝皇。對中國人一說「書生論政」,其中的千古淒酸,不必言詮,通通明白了,無論譯成英語法文還是愛斯基摩話,就是沒有了這一層細膩的感覺,像品嘗一塊豆腐花,硬中帶軟,溫膩之中別有一股透心的奇涼。
因此中國語文,在世界上,注定是孤獨的,像落日在荒原上的一匹瘦馬,英雄故去,悲鳴西風,別有一股自戀自傷的荒涼。把英文譯成德文,把西班牙文譯成意大利文,都沒有這般寂寞,因為她們屬於同一個眾香國裏的豔蕊芳葩,而優美得很古典的中文,是在園外徘徊的那匹瘦馬。
西方的知識分子也可以「論政」,但沒有一句相當的英文成語。為甚麼中文就有「書生論政」這句話?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這句中國成語是歷代的鮮血鑄成的。
越來越不相信中英文之間可以翻譯,血是紅的,瘦馬的嘶叫悲愴,俱不可言詮,自己細讀,自己用心來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