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河南出版的那本《春遊瑣談》我翻讀了好幾遍。明清筆記好是好,到底遠了,隔了;張伯駒編著的這本隨筆依稀隣家瓜棚下的夜談,三十六位舊派人物說金石,說書畫,說考證,說詞章,說掌故,說軼聞,說風俗,說游覽,篇幅短小而腹笥淵然。他們都是民國江山走過來的人,中共建政初期雅興還在,每周一會,隨談隨寫,積日成書,說是只為「多後人之聞知」。書中張伯駒署名叢碧的六十四篇珠玉我尤其喜歡,每讀一遍,恍似春遊,烟凝雨泣之間,他伉爽的風規自是橋上遲來的故人。
張伯駒一九八二年二月在北京去世。八三、八四年我偶然在坊間遇到他寫的字和畫,或嚴整的條幅,或零散的詞箋,或夫人潘素和他合作的花卉,我竟沒有急着要。九十年代細讀他的《叢碧詞》、《春游詞》、《霧中詞》,我興味馥郁,漸漸很想收存他的一株蘭草一枝寒梅,可惜大不容易了。他有一篇隨筆說梅蘭芳晚年畫梅多是湯定之、汪藹士代筆,後來越代越不濟。叢碧先生存世的字畫雖無代筆卻從來不多,去年出版了章詒和《往事并不如烟》寫他寫得那麼傳神,聽說內地假冒張伯駒大名的魚目字畫趁機混珠應市,幸虧我篋中這幅墨梅原是楊西明先生六十年前的舊藏,古色斑駁,展春園神韻毫不含糊!
張伯駒的展春園是康熙年間的老宅院,周汝昌在燕園讀書那幾年天天都去,賓主摒棄一切俗禮,連話都不必多說了:「這種人品性情,我只在書冊中似乎依稀彷彿知之,如明末清初張宗子」。七十年代跟我交往的那位老燕京早歲也多次拜訪過展春園,他說,《陶庵夢憶》裏的人物活在紅色中國還寫得出如夢如憶的詞章,那是大忍人了!果然,張伯駒劃成右派之後對章詒和的父親說:「這頂帽子對我并不怎麼要緊,我是個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用我,我是這樣;不用我,我也是這樣」。
聽說那時候文化部的領導小組對張伯駒說:「你靈魂深處還有一些沒落的、腐朽的東西在作怪。可怕的是恐怕你自己還不大清楚!」叢碧先生更不清楚的也許是右派言論滙編列舉了他說過的一些話竟然都成了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鐵證:「炒一盤好菜能表明政治觀點有什麼毛病嗎?吃好了,吃飽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據我看,一百個黨員裏面,有九十個不懂馬列主義到底是怎麼回事」;「提意見,就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用心是好的就行」。
我聽朱家溍先生說他與張伯駒民國時代初識於琉璃廠,五十年代轉為莫逆的票友,反右運動更成了難友:「還有,」他說,「把無法以經濟價值計算的國寶無償捐獻,我們兩人也都做到了,應該說算得上同心同言的朋友了!」全是那麼善良的讀書人,幾波劫難大風大雨整死了無數的無辜,奉獻家藏文物求個平安還是要的;北大醫院嫌張伯駒不夠級別到死不准他住進清靜的病房,那是國族的另一段悲劇了。
《陶庵夢憶》寫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了酒瓮,賠不起,痴坐佇想:「要是夢便好!」張伯駒靈魂深處的「腐朽」正是一只破了的酒瓮,他情願把人生這齣冤案當成一齣《驚夢》,不然他也寫不出那麼漂亮的詞曲了。我這幅《墨梅圖》他只鈐了一方朱文印章:「叢碧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