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情人 - 陶傑

捷克情人 - 陶傑

有一種外國男人你這一輩子遇不上,但寧願下一生能與他邂逅,特別是一段婚外情,例如一個捷克男人。
首先是這個陰冷的國家:卡夫卡的故居、莫扎特的劇院、布拉格之春的坦克。在一個捷克男人的氣質裏,有一份精鋼的光芒,枕着一簾還沒有從共產的噩夢中完全醒來的冷霜。或許是因為電影《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男主角丹尼戴路易,栗色的頭髮,穿黑色的樽領羊毛衣,下巴有一凹斧鑿的深痕,剃刀邊緣留下昨夜的一顎鬚根。一座臨街的公寓,凌亂的雙人床,街上一陣騷喧,他走出陽台,外面是紛亂的旗幟和激昂的口號,夾雜着履帶輾過鵝卵石的鏗鏘和零星的槍聲。
一個捷克的情人像有說不盡的天涯故事,像一幅幽冷的木刻。比起法國男人,他的一份浪漫內斂而深沉,極權的壓抑,情感的反動,何幸捷克在柏林圍牆倒塌的前夜得到了自由,他幽幽地告訴你他的祖父如何抗擊納粹,他的父親如何厭惡蘇聯,而他在布拉格大學讀哲學,畢業的那一年,迎來了祖國的解放和東歐的重光。

他會耐心教導你學習捷克語,那拼法古怪、帶一點羅馬古典風味的文字。擁有一個捷克的情人,靠在他的肩上,豈止有如擁有多瑙河以東的半壁江山、古堡、山嶺、星空,還擁有半部共產主義運動史。你說你雖然喜歡卡夫卡的《審判》,但總覺得他的小說太像一座陰暗的迷宮,還是哈維爾的散文比較感性,讓人覺得心跳的距離,至於米洛殊科曼的電影,《飛越瘋人院》第一次看的時候以為是鬧劇,今天,到了二十八歲,你開始感悟其中的意義。
真的嗎?是不是因為你活在今天的香港?他在電郵裏問:生命是多麼諷刺呢,一九八九年,當捷克處於共黨統治的尾聲,我多麼嚮往來香港旅行,因為那時你們的天空飄揚着自由的旗幟,而今天,當我身在白日,卻遙念你那邊的夜色,我們是在黎明時分擦身而過的兩個人,方向截然相反,而且在雞鳴的時候交換一個匆匆的眼神。
連我家的公寓樓下,也開了一家Starbucks了,他在電郵中說:這樣的自由經濟,我不肯定是不是百分之百喜歡。你回了一個電郵,請他多珍重,你不知道何時會來東歐,在查理橋上赴他的黑毛衣之約——或許等到秋天吧,你說。把電郵Send出去,只按一下鈕,看着螢幕上的白槓子裏,那道從左到右抹過去的粗藍線條,像在心中垂下一道天幕,你輕嘆一口氣,心中感到一岸荒老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