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胡適看不下去的一本書 - 董橋

小風景:胡適看不下去的一本書 - 董橋

 陳之藩先生太喜歡《齊瓦哥醫生》了。《在春風裏》的序中他說他給在紐約的胡適先生寄了一本《齊瓦哥醫生》英譯本,胡先生回信說「看不下去」。陳先生說那是蘇俄革命後最好的一本小說,還沒出版就遭禁的書,第一頁開筆一段對話已經夠誘人了,「能不看下去嗎?」他說。
牛津新版《在春風裏》的新序在報上發表那天之藩先生還在波士頓休假,他給我寫信,信上附了一張書上影印下來的小畫,是《齊瓦哥醫生》作者BorisPasternak的父親LeonidPasternak畫的愛因斯坦拉小提琴素描。陳先生說這是他看到的愛因斯坦畫像中最傳神的一張,「父是英雄兒好漢」,可憐兒子「飲恨以終了」!陳先生還是不明白胡適怎麼會不喜歡《齊瓦哥》,他說姜貴的《旋風》是最可讀的反共小說,胡先生愛讀,《齊瓦哥醫生》他反而看不下去:「你想想,這是為什麼?」

 當代深刻認識胡適其人者是他晚年的秘書胡頌平先生;深刻認識胡適學術思想者是余英時先生;深刻認識胡適性情和趣味者,那是陳之藩先生了。我剛讀完陳先生送我的新書《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書中收了一九四七年前後他給胡先生的十三封信,胡先生那時是北大校長,陳先生是天津北洋大學電機系學生。我做學生的時候聽過胡先生晚年的一次講話,談吐堅定誠摯,風度儒雅親切,眼神偶爾流露的是他仁厚而寂寞的內心世界。這樣一位長者是會關心年輕人愛護年輕人的,不然大學生陳之藩也不會跟他有過那麼許多來鴻去雁。
讀了陳先生波士頓的來信,我依稀記得六十年代初台北一位父執的一番話。他是忠貞的老國民黨人,經常拿老總統那部《蘇俄在中國》送給年輕人讀,去過蘇聯留學,研究黑格爾。有一次,老先生跟幾個朋友聊起胡適的信仰和學問,他說胡先生一生崇拜英美,跳不出赫胥黎和杜威的思維框架,對共產主義對蘇俄只停留在哲學上的假設和理念上的認識:「他基本是討厭蘇俄的,潛意識抗拒英美之外的思潮!」大家微微點頭。

 假如胡適真是那樣,他不想看《齊瓦哥醫生》跟他的文學品味倒是毫不相干了:「是誰寫的書?」「帕斯捷爾納克!」「噢,是嗎?」「不是一般的蘇俄小說家!」「噢,還不是一樣。」胡先生對陳先生稱讚的小說開筆對話也許會有這樣的演繹。
在我印象中,《齊瓦哥醫生》最動人的人物是Lara,文評家都說作者寫的是他真實生活裏的摯友OlgaIvinskaia。小說是一九四五年開始寫的,四六年他才認識她。她在《新世界》期刊編新秀欄,喜歡他寫的詩,跟他一樣有過兩段婚姻,兩任丈夫一個吊頸自殺一個戰死沙場。一九四九年給國安部抓去拷問帕斯捷爾納克的反蘇活動,送進集中營:"shevanishedwithoutatraceandprobablydied",小說裏說。他為她日夜焦慮,五○、五二年兩次心臟病發。五三年史大林死了她獲釋。六○年他辭世才兩個月她又給抓走了,說她牽涉《齊瓦哥醫生》的版權費輸送罪行,判她關進西伯利亞黑牢八年,一九六四保外監視。
我早年在倫敦報刊上讀到一篇寫Olga和Lara的好文章,明明剪存了,可惜找不到;適之先生讀了也許會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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