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白 - 鍾偉民

留 白 - 鍾偉民

二十年前,我因為一件小差事和啟功先生見過一面,印象不深;二十年後,他人走了,悼念文章看不完,倒是某天讀報,發現一段「補白」,提到啟功先生的「鶼鰈之情」,讀了,還真有點感動。
話說啟功沒有兒女,妻子章寶琛一直執着認為是自己的過錯,一九七五年,章寶琛臨去世的時候,還囑咐啟功:「我死了以後,你一定要再找個人照顧你。」妻子去了,媒人從四面八方掩至,要啟功續娶。他不同意,介紹人竟來查房,見是雙人床,說啟功肯定有意。啟功知道了,乾脆把雙人床換成單人床。妻子離世後兩個多月,啟功搬進學校分給他的房子,他怕妻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來到她墳頭,用足以讓這個故事記錄者聽得見的音量說:「寶琛,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你跟我回家去吧。」
為了避媒而換床,可見媒妁之言,有時候,比白蟻之口,還要可怕。

雙人床,未必一定要睡雙人;不管有人無人,我向來要睡大一點的床,雖然床再大,我還是習慣了只睡一邊。人生,不像報紙,報紙要「補白」,要填得爆滿,用雜陳的五色討好不同的捧場客;但生活,是藝術,藝術需要「留白」。不管有所待,無所待,每一時,每一地,我總覺得,都要留一點「虛位」,留一點自我的空間,一點思考或者不思考的空間;我在這片「留白」裏,可以無端狂笑,無端哭,甚至無端端揮舞一輪雙節棍(注意:這不是一個「性隱喻」,雙節棍,的確是大鐵鎚以外,我最喜愛,也最擅長的兵器)。沒有這片「留白」,創意,不但無從產生,久而久之,人還會變得毛躁,失去耐性,成為危害社會的計時炸彈。
實心人如果有十個鐘頭閒暇,他會到十個地點去享受;如果有十天大假,他會奔波於十個國家。懂得「留白」,可不同,炎炎夏日,可以抱着一本書在雙人床上卧遊李白遊過的山水。啟功先生喪妻不久,那個病壞了的中國還不能讓他享有留下「半邊床」的自由,他把亡妻從墳頭喚回家去,這個靈魂,恐怕是睡在沙發上,夜夜看着窗外那一地亂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