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聽說傅聰生氣了 - 董橋

小風景:聽說傅聰生氣了 - 董橋

三十幾年前我帶一位荷蘭來的南洋朋友到上環修理古董錶。修錶匠是個老頭,架着金邊圓框老花眼鏡一邊拆開手錶檢查一邊喃喃自語,介紹我們來的人說越古越殘越多病的老錶他越修得好。「後天下午四點鐘來拿。萬一我修不好,你不妨拿到莫斯科去試試了!」語氣堅决而自負,誰聽了都讓他那一股權威鎮住。朋友回荷蘭幾個月後寫信說,古董復活了,每天只走快了一兩分鐘,算正常:「我最弄不明白的是老頭那天為什麼要說莫斯科那麼遠?」
我也不明白。八十年代中期我放假去倫敦小住,WalterBenjamin《莫斯科日記》英譯本正好出版,閑中閑讀讀到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記竟然提到莫斯科最多修錶匠,別的城市絕對沒那麼多,說是更奇怪的是莫斯科人根本沒什麼時間觀念,不爭分也不奪秒,街上永遠看不到急步趕路的人,大冷天氣他們才走得快些。班雅明還提到修錶匠多也許有個歷史淵源,一些酒館俱樂部掛的海報都引用列寧的一句語錄:「時間是金錢」!

這本《莫斯科日記》原文該是德文寫的。我不諳德文,讀英譯本只能讀個梗概,意大利文說的"traduttore?traditore",「翻譯者是背叛者」,不可盡信也!錢鍾書瞧不起讀書讀譯文的人;方志彤也瞧不起;木令耆新近寫的〈方志彤與「他們仨」〉也引用了這句意大利話。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不少名著名篇的英譯本,沾沾然自喜了好幾年;人到中年忽然醒悟過來,暗自追悔了好久好久;如今老朽了,瞄一眼自己早歲的翻譯都臉紅,前幾年昆德拉大紅我始終不敢湊熱鬧寫他,連沙特和他女朋友的著述的英譯本也只敢偷偷讀着過過癮而已。
林語堂寫的英文劇本《孔子見南子》書名叫《ConfuciusSawNancy》,那比翻譯孔子學說俏皮多了;英譯孔子要數劉殿爵最權威,他的譯本注釋翔實,是課堂上的學術教材不是查字典搬字運句的譯文。何况劉教授的英文英國人都叫好,是上上文章,企鵝編輯部想斟酌他一個字都要先請他吃飯向他細心求教。外文書的中譯本只要中文入流也還是可以讀一讀的;魯迅周作人譯的外國書可以不讀,他們的中文作品文字比譯文高明一千倍。傅雷的譯筆倒是上好的。

說起傅雷我想起久違的傅聰。聽說今年春天他在台南開獨奏會,主持人上台致辭,校長上台致辭,悶了半天才輪到傅聰彈琴,台下聽眾的椅子不斷發出咯吱聲,傅聰不得已停下來高聲說:「不要發出聲音!」他接着彈,台下照舊安靜不下來。傅聰又停手縐眉哀求說:「我需要專心,請大家合作好不好?」我讀了台灣報刊上這段花絮打電話跟台灣老同學聊天。
四十多年前我們在南台灣這個古城讀了四年書,景物抱殘,民風守缺,熱天的蟬鳴冷天的麵檔都消魂,午後老街上還有黃春明小說裏的牛車緩緩走過;逢年過節大紅燈籠下的人堆裏,冷不防回眸一笑的也許正是卸了妝顯得更嬌媚的陸小芬!看了傅聰生氣的消息,我們有點慚愧也有點欣慰:慚愧台南冒犯了文明世界欣賞音樂的禮貌;欣慰台南留存着農業社會戲園文化的遺韻。我的老同學說:「傅先生那麼貴族,讓他到莫斯科去彈三天三夜吧!」又是當年我們叫魔京的莫斯科:莫斯科不僅滿街都是修錶匠,莫非那邊貴族也多?我很懷疑。


電郵︰[email protected]
逢周一、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