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尊重小農社會國情,特區迪士尼樂園竟然裝設蹲廁—也就是廣東話說的「踎廁」—接待中國自由行遊客。
一樣的動作,粵語的「踎」比北方話的「蹲」更加傳神。「入赤柱踎咗三年」、「近來冇碇踎」,一個「踎」字,裏頭見盡一個穿涼鞋蹲在街頭的工人大佬,瞇縫着眼睛,在用力索吸一口紙煙,像一頭紋風不動吸盡日月精氣的老蟾蜍。
舊時的唐樓,用的多是踎廁。有沒有發覺,踎廁有踎廁的「美學」—踎廁的形狀像一個鑰匙孔,呈8字的橢圓形。蹲上去,要踏上兩台階,有一種鄭重其事的專業感。水箱在頭頂,用力拉拉鐵鏈,沖出來的水像一條透明的銀蛇。
為甚麼為踎廁感到自卑?踎廁是香港人前世今生的共同記憶。秋夜的天台,黑窄的後騎樓,臨街的小陽台,以及一座爺爺用過的踎廁。
廁裏有一張木櫈子,一叠粗黃的手紙,還擱着一卷陳湘記出版的蜀山劍俠傳。
鄙視踎廁,形同忘本,正如在豪宅裏享慣了冷氣和北歐席夢思,對於一把葵扇子,一張竹蓆,竟然由衷感到厭惡。感謝迪士尼樂園,令每一位顧客,在蹲下來用廁的時候熱淚盈眶地感覺到八千里路雲和月的記憶之源,雖然屁股光涼,下臨無地,蹲廁的時候,只要俯首看一看,就會見到三千年歷史的一潭深淵,映照着故鄉的月色。
只怕遊客之中,有一伙所謂的海歸派,他們英語流利,是上海北京的知識型中產,開口閉口就是「當我在美國的時候……」。不錯,當穴居人走出了山洞,就不會眷戀洞裏的原始歲月,當維多利亞的英國人發明了抽水馬桶,坐上柚木光新的廁板之後就不想再在一個茅坑上重新蹲下來,但是,你忍心嗎?唾棄一座踎廁,就像翻臉不認那遺落在鄉間衰老的爹娘。
畢竟,一座踎廁,沖水的時候嘩啦嘩啦地同聲一哭,激流淘洗着黃河氾濫的悲愴。移民加拿大,歸化了美國,在異國的五星酒店中度宿,洗手間—當然不叫廁所—華美得像一座小皇宮,那時候會忽然有一股想踎廁的衝動吧,這稍縱即逝的一點小小的慾望,很老土地,或許就叫做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