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景:倫敦遲來的平安消息 - 董橋

小風景:倫敦遲來的平安消息 - 董橋

倫敦出事,我最牽掛的是老朋友利奧諾拉。RussellSquare和TavistockSquare一處是她的住所另一處是她常去的地方。去年春天她告訴我說孩子到外地去闖天下了,親人一個一個老死了,三兩知交都在倫敦,鄉間那幢祖傳老房子更見蒼凉,她於是收回羅素廣場租了出去的小樓搬回城裏住:「這裏比鄉下暖和,我的風濕好多了,到醫院覆診配藥都方便,常去塔維斯托廣場昂格斯的古玩店做做短工,也給出版社做點零碎的設計,日子過得還稱心」。
五月初我在倫敦停留的那幾天剛巧她去了鄉下找人修理漏水的老房子,我們通電話叙了幾回舊。七月七日和八日我試打長途總是沒人接聽。她從來不用手機,說老派人不能讓科技衝破最後一道隱私的防線:我太敬仰她守舊的貞節了!十日星期天中午電話接通了,她說天剛亮,她沒事,倫敦也沒事:「有個隣居的女兒受了輕傷,也不礙事了。」她的聲音依舊自信依舊甜潤。「說句不該說的話,倫敦人到底是倫敦人,沒變。這次襲擊是化了一臉醜裝的神恩你信不信?」她說七月七日下午有個朋友把她接走了,擔心萬一再發生什麼事她兩腿風濕孤零零逃生吃虧。

七十年代我們都在倫敦做事和讀書的時期利奧諾拉常說她戀上羅素廣場,遲早會在這一區安個家。她熟悉那一大圈的地理環境,歷史的、現代的。她查訪過TottenhamCourtRoad到SouthhamptonRow一帶英國文人墨客的腳印:二十世紀初的PoetryBookshop;大英博物館邊上AnthonyTrollope出世的地方現在是倫大校舍;RussellSquare那家ImperialHotel十八世紀是ThomasGray的宅院,格雷天天上博物館閱覽室讀書;MaryRussellMitford也在隣近,詩人Wordsworth和Landor和Browning上她家吃飯的情景她都寫出來了。
利奧諾拉說她住的樓房離當年的六十三號很近,美國作家RalphWaldoEmerson遊歷英國的時候住過那座樓。還有T.S.Eliot編書的FaberandFaber出版社,跟Thackeray《VanityFair》裏的兩個人物做隣居。我那時候發憤讀了很多狄更斯,TavistockSquare他的TavistockHouse後來改建成B.M.AHouse。吳爾芙和夫婿的HogarthPress現在是一家旅館了!七月七日晚上跟托比通電話我們還談起DeQuincey寫《ConfessionsofanEnglishOpiumEater》的房子好像也在那個廣場周邊。

她平安就好。我寫〈風蕭蕭〉寫的是她花樣的年華,小小一件清代竹刻筆筒她居間讓我從她叔叔的古玩店裏買下來。匆匆三十年,她的際遇消磨了她的秀慧,她的頑強供養出她的情操,在她的人生逆風逆雨化為泥濘等待新芽的時候,我們幾個老朋友只能陪她守候長夜苦盼晨曦,而她也總是像三十年前的隆冬午後那樣,「攏起長長的頭髮匆匆綰了一個髻」昂首再上路。
我在電話裏告訴利奧諾拉說我新近終於在上海托人買到鄭振鐸編的《十竹齋箋譜》一九五二年初版本,可以把原有那套再版本送給她了。「不騙我?」電話那一頭一陣寂靜一陣追問:「是逗我開心吧?」一九七五年她讀設計的時候研究中國的餖板拱花套色水印古法,在我們學院圖書館泡了大半年,迷上了中國古早的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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