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書放進行李袋的時候,不是沒有一點遲疑的:到海灘度假帶着一本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多多少少有種挑釁的意味,向善於作法的主角普洛斯帕羅下戰書似的。但是夏季的米可諾斯幾乎從來不下雨,去玩了這麼多年,只有一天灑過一陣,地面還沒有濕就已經停了。縱使如此,旅館的老闆也禁不住嘖嘖稱奇,以目睹世紀神蹟的聲調連連說:「你們的運氣!你們的運氣!」
前一晚檢閱書架,倒真是鮮有的態度嚴謹,目標對象既要有娛樂性,又要耐看──和人家選佳麗相若,才智與美貌並重。收拾行李我絕對是虔誠的簡約信徒,能夠少帶一件T恤也是好的,遑論重甸甸的、印了油墨的紙。左思右忖花了大半個鐘頭,中選的是維琴妮亞.吳爾芙的小說《幕與幕之間》和洪昇的傳奇《長生殿》,兩者都是大熱勝出。臨出門決定順手多帶一冊,未必因為擔心它們不足夠作兩星期的精神食糧,而是剛剛得知MarkRylance正在倫敦環球劇場演《暴風雨》,想着遲些去看,先做做功課。
結果?你當然猜到了。島上多了一本寶典,於是本來風和日麗的七月,某天下午密集烏雲,入黑後雷公頻頻造訪,半夜沉風大雨。莎老先生的文字真是不能隨便拿來開玩笑的,文藝女神特別照顧他,賜予的魔法歷久常新,隔了將近四百年還管用得很。
再想想,或者吳女士有份在旁邊推波助瀾也說不定,甚至和他們兩位有語言隔膜的洪師爺,亦打破了雞同鴨講的障礙,與大不列顛的文學巨人達到空前的共識:在我行李裏的三本書,原來各自都下過舉足輕重的雨。《幕與幕之間》人物紛沓,將他們串起來的是一場即將舉行的年度舞台劇,因為導演希望在戶外演出,而眾所周知,英國的天氣從來和小姐的脾氣一樣難於捉摸,因此書中最大的懸疑,是「今天究竟會不會下雨」。《長生殿》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最早的戲劇演繹就叫《梧桐雨》。洪昇雖然沒有把天氣嵌進戲名,卻不能避免濕身,著名的一折〈聞鈴〉,男主角被雨聲聒得好不耐煩,「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引出後來膾炙人口的〈雨夢〉──顧名思義,不必贅言了。
帶這樣的三本書去旅行,一路晴朗才有鬼。幸好普洛斯帕羅高抬貴手,惡作劇地搬弄了一晚就算數,而且君無戲言,「不損一絲毛髮,身上耐穿的衣物沒有破爛」。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