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倫寫過文章回憶辜鴻銘說,五四運動時期,辜先生在英文報紙《NorthChinaStandard》撰文大駡學生野蠻,是暴徒。那時候辜鴻銘在北京大學教英國文學,羅家倫是他的學生。羅家倫帶着報紙去上辜先生的課,大聲質問老師說:「辜先生,你從前著的《春秋大義》我們讀了都很佩服,你既然講春秋大義,你就應該知道《春秋》的主張是『內中國而外夷狄』,你現在在夷狄的報紙上發表文章駡我們中國學生,是何道理?」辜鴻銘聽了大怒,站起身來敲打講台說:「我當年連袁世凱都不怕,我還怕你?」
這段憶述反映出幾個有趣的現象。保皇派人物從來維護穩定,恐懼街頭抗命。熱血公民從來大義熱騰,堅决抵禦當政者剝奪他們遊行請願的應有權利。這樣的對立狀態到今天還存在:北京一位官員談香港七月一號遊行人數沒有過去多,咬定說是「不得人心呀!穩定第一,繁榮也是第一」;立法會一位議員批評那位官員說話不公道,民主不會影響繁榮和穩定,兩者毫無衝突。我當然站在遊行請願這一邊;不能不考慮的反而是遊行請願是抗生素,不可濫用,濫用則炎菌麻木,療效難彰,組織群眾運動者不可不防患。至於寫外文文章批評中國事務,只要論據充足,自成境界,我看不出會有什麼失當之處,寫者不可自大,讀者無須自卑。
辜鴻銘是清末民初大才子,大狂儒,留着長辮子,十來歲從馬來亞到英國求學,精通拉丁文、希臘文、法文、德文,在伯明漢大學拿工學院學位,後來得了十幾個博士銜。他是福建同安人,我稚齡聽同鄉長輩說了許多他妄狂的軼事,六十年代還在新加坡玉玲瓏館看過他用鋼筆寫的一封中文便條,字難看極了。上個月上海陳子善先生給了我一張他的英文短信影印本,一手羽毛筆洋文非常漂亮,十足舊派英美鴻儒慣寫的字體,豪邁中自成法度,典雅有致。
我的忘年好朋友申石初先生生前研究辜鴻銘,家裏一堆辜老爺的外文著作,我借閱過《TheStoryofaChineseOxfordMovement》和《TheSpiritoftheChinesePeople》,前一本在德國成了哲學系參考書,後一本是羅家倫說的《春秋大義》。申先生最喜歡毛姆筆下的辜鴻銘,寫他到辜家小院拜訪老先生讓老先生挖苦一番最好笑。
這位老才子其實算不得什麼死硬的保皇派。他在北大教室裏稱讚過蔡元培是中國兩個好人之一,點了翰林之後不去做官去革命。另一個好人正是他自己:「跟張之洞做了前清的官到現在還在保皇!」那只是洋思維裏的自嘲。慈禧過生日,他當眾吟〈賀詩〉說「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他當過袁世凱為準備帝制而設立的參政院議員,有一次收了三百銀元的開會費,立刻到八大胡同逛窰子,每個妓女給一塊大洋,分完三百大洋揚長大笑而去!
穩定是要的;繁榮是要的;文明制度下的文明教化到底才是根才是本。堂皇的八股說得太多了,我情願我們生存的地方多出幾個瘋瘋顛顛的辜鴻銘,用一套具備飽學根基的狂傲行為喚起一些思考,一些省悟,一些變通,跟蔡元培先生點點滴滴的革命成果一樣給我們開拓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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