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讀完啟功先生的《口述歷史》我零零碎碎翻看清帝子嗣和愛新覺羅家族後裔的一些材料。我想追尋的是啟先生和他族裏的兩位長輩溥雪齋和溥心畬的藝術帶着多少愛新覺羅的精神。那其實是學院派的課題,我好奇玩玩而已。我隱約看到的倒是他們筆下的字和畫都隱藏着一份清貴的慎獨,像深山裏的古寺那樣孤傲那樣微茫。小時候在教我寫詩寫詞的亦梅先生書齋裏初見溥心畬的詩和字和畫,我沒有任何感覺。在台灣讀書那些年我在一位父執家裏看到溥先生更多的作品,我終於看到了那股襲人的清氣和飄渺的滄桑。
八十年代初我不僅迷上溥心畬也迷上溥雪齋,苦苦搜羅他們的小字小畫。有一年啟功先生來了,我有緣聽他憶述二溥往昔軼事,清芬可挹,風懷可醉,我自然越發緬念那一縷逝去的古意了。那以後的長長一段時日,我只偶然跟啟先生通信通電話。我知道纏着他的人與事已經夠多了,他越謙和越厚道堆在他書桌上的雜務越多,我真的不忍心再去叨擾他的名望和肚量了。我永遠感愧的是他始終容忍我淺薄的雅好,趁着過年過節的問候求他指點的事情他從來慷慨賜教。
啟先生寫的條幅我只有一件,長年掛在我的辦公室裏,來往的鴻儒看了都讚賞:「窺園聖學傳繁露,納履玄機獲素書」,連余英時先生也說聯語分用「董」與「橋」之典「最可玩味」,還說他也喜歡啟先生的字,可惜「無緣與之通問,不勝惆悵」!我把余先生的話轉告啟先生,他聽了頻呼「哎呀」說:「請他多指教」。
我珍藏的另一件啟功墨迹是一九九四年歲暮他的題跋和題詩。我那年偶得溥心畬雙鈎折枝《秋園雜卉》小冊頁,逐頁彩色影印寄給啟先生過目,他看了大為高興,竟在影印本上寫了一段長跋並錄了四首他的落花詩。亡友江兆申先生說這樣的搭配是「一時上選,可喜可賀」,忍不住又在冊頁上抄了溥先生一闋〈瑞鷓鴣〉再寫了一段題識。
我跟江先生通電話說起啟先生題《秋園雜卉》的那一手工楷小字,江先生說啟先生題溥老師的遺作自然格外虔敬,他二十來歲出入溥雪齋的松風草堂和溥心畬萃錦園中的寒玉堂,「那是春風風人的美好歲月」,一生受益!我們都讀過啟先生寫溥家每年西府海棠開花時節的詩酒之會,寫南張北溥在寒玉堂上的合作畫畫,江先生抱怨啟先生怎麼可以說自己是「畫筆拋荒,藝無寸進」。
那的確是啟先生過謙了。他的畫跟他的字一樣深穩,細緻的花卉斗方乃至盈掌的冊頁山水筆勢更見寬博,結體更見嚴密,氣韻更見駘蕩。那又是溥雪齋溥心畬的本事了,也許也是愛新覺羅優秀族人才供養得起的一瓣藝術的心香。啟先生六月三十日半夜一走,我平素最敬佩的這三位大家都成了古人了:一代精緻文化從此終結,一代清貴品味從此殞落。
溥心畬的母親抗戰時期病逝後停靈廣化寺,溥先生用泥金在整個朱紅髹漆棺柩上寫小楷佛經;啟先生的母親過世的時候啟先生也敬抄經文為母親送行,到了一九七五年喪偶他又為寶琛夫人焚燒手寫的一部經書。那樣古典的心思如今都消亡了。齊白石一九四九年為近代書法家張伯英寫的像贊悼辭啟先生一定讀過:「寫作妙如神,前身有宿因;空悲先生去,來者復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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