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蔭權爵士就職之後,中國政府還委任前殖民地高官許仕仁出任政務司司長,形成「公務員治港」的新格局。
各方期許「公務員治港」會開啟「曾許中興」之局,然而這個名詞本身就帶着中國歷史的陳腐之氣。中國歷史上最近的一場「中興」之局是清代的「同光中興」。滿洲人統治中國,經康雍乾的大盛,嘉慶而初衰,決策大權在滿人手中,一直不信任漢人。到了道光一代,滿人的統治術經不起英國海軍的挑戰,耆英的穆彰阿等滿洲大臣一一淪為割地賠款的敗國之臣。到了咸豐上台,開創「新思維」,開始大膽起用漢人。咸豐早死,慈禧政變奪權時只有二十幾歲,一來羽翼未豐,且有自知之明,「漢人治中」的良政得以繼續。同治皇帝即位時年幼,正巧年輕時的慈禧干政少,方始有「同光中興」之局。
「同光中興」的主角是漢人曾國藩,還有左宗棠、胡林翼、學生李鴻章。這幾位漢人不但滿腹經綸,而且器度恢宏,氣魄遠大。雖然曾左不和,但幾位都是君子,真心為國,加上輔助慈禧上台的恭親王深明西方文明的厲害,辦洋務,興科學。慈禧剛上台,同治少不更事,滿洲人難得權力下放,「同光中興」有一個難逢的歷史時機。
後來為甚麼難挽滿清敗亡?因為慈禧鞏固權力之後權慾大增,也就是「愈來愈有自信」。曾國藩死後,李鴻章已無曾師的銳氣,加上與光緒的帝師翁同龢勢成水火,比起有獨立人格和見識的曾左一代,翁李已成看守家門的奴才。慈禧老而亡國,所謂「同光中興」,到頭來只成為一冊清朝史卷裏夾着的一頁枯葉般的書籤。
中國起用曾許這一雙「殖民地餘孽」,就像咸豐悟識滿人之才智不可恃,也暗自承認中國培養的「愛國陣營」無人,是扶不起來的阿斗。然而,「同光中興」成於年輕的慈禧,也敗在老來的慈禧,只要中國的宮廷政治不脫太上皇問政的色彩,不論同光還是曾許,即使「中興」,亦必屬曇花一現之局。胡錦濤必須先完全信任曾蔭權和許仕仁,不為曾許施政設下大前提的條框,例如「三司十一局原班不能動」、「要充份照顧愛國人士的感情」等等,其次是堵絕中國式的太監小人的小報告渠道,至少未來兩年,對任何不利於曾許的流言小報告不聞不問。胡溫可以公事公辦,不設與曾許的個人熱線電話,但同時也要堵截其他流言密摺的渠道。但以共產黨的傳統,由毛澤東對付周恩來,鄧小平暗防胡耀邦,他們連自己人也不信,又豈會盡許外人?
曾蔭權和許仕仁是不是曾左一級的中國君子,姑難定論,在香港人心中民望高,因為他們是英國人一手培訓的公務員。英國的公務員制度,確實有一條成功的秘方。例如管治印度,一九四七年撤出的時候,印度人口四億,英裔公僕卻只有一千四百:平均一個英國人管理近三百萬印度人,印度種姓階級和宗教語言複雜萬端,英國的公務員制度的優勝何在?
中國政府和香港的左派,二十年來對英式的公務員制度一直瞎子摸象。他們不能理解、也不會明白此一制度是如何長期維持「穩定和諧」的。秘訣在哪裏?
一八五九年,投考印度政務官的筆試試卷有這樣一條題:「試論達致權力快感的幾種環境情勢」(Describethevariouscircumstancesofsituationswhichgivebirthtothepleasurablesentimentofpower)應考的人,全是牛津劍橋的畢業生。然而,順着這條題對「權力的快感」誇誇而談的考生,不論詞藻如何漂亮,言論怎樣精緻,一概不及格。
原來考官有心試探這些高材生對「權力」的看法立場:承認權力會帶來快感和樂趣的,將來必易受權力腐蝕;反之,考生一提筆就膽敢於駁斥這條題目對權力快感之前提,從而否定此一命題而顯示批判眼光者,優先錄取。
英式公務員的優勝,在於面對權力誘惑時理性的自制。香港人潛移默化,在殖民地管治時,彭勵治本來服務於英資太古集團,後轉任財政司,包括左派在內,無人質疑彭勵治當了財政司之後會不會「明益」太古,也不會假設彭勵治任滿後會不會重投太古。今天許仕仁上任,由左派到民主黨卻質疑許仕仁的背景與前途。推崇英國人的政治藝術,非議中國式的宮廷政治,也許有人抨擊這是「親英」,其實只是偶爾忠實地反映許多人鄙視同類、崇慕西方的潛意識內心世界。
英國的文官制度,許多人一知半解,說是借鑑自中國的科舉。但中國的科舉試會出這樣的一條題嗎?中國的宮廷政治,嗜權、濫權、戀權;英式的公務員體制,首重對權力的看破和放下。曾蔭權和許仕仁即使是中國宮廷鳥籠裏的一對畫眉,中興香港,還是有望的,只要他們發揚殖民地時代的英式訓練修養,運用英式的「常智」本能(CommonSenseInstinct),超越中國人的權力慾壑,香港的前途大可審慎樂觀。至於他們頭上的太上皇,不論是否懼怕功高震主、偏聽告密的雍正慈禧之流,此則非曾許所能左右——馬卓安一旦起用了彭定康,猛將在外,則港政絕不干問,亦不因彭定康的民望高而眼紅,這畢竟是英國人的強項,他們紳士(Gentlemen)多,沒有「小人」這個特異的品種——這一點,只能歸諸中國現代化由同光中興、洋務運動開始一直失敗的命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