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初我在倫敦跟舊書商布賴恩閑話巴黎的綠意:梧桐豐盈,栗樹吉慶,白楊嬌媚,晚春時節的風中雨中艷陽中殷殷表述一齣接一齣的獨白。布賴恩醉心的還有大街小巷裏綠蔭下那些老房子的古色。他說法國政府只准百姓革新房子內部的設備,不准百姓更動房子外牆的舊觀,巴黎家家戶戶從此生活在歷史外殼護持下的家園,拿破倫苦心裝點的名都世世代代長遠染上一層華貴的滄桑。我相熟的英國人都不喜歡法國和法國人,布賴恩深情讚美巴黎我倒很感意外了。「我妻子是半個法國人!」他說。
前幾天我收到他的來信,信封裏附了一張油畫的彩照,說是剛在一位老教師家裏買下兩箱舊書和這樣一幅小畫,不知道畫家是誰,畫上只簽了「W.S.一九四八」。照片拍得很差,依稀認出是巴黎寂靜的小街,一排紅磚樓房背着斜陽伸出迷濛的長影,家家門前幾株墨綠的老樹像白楊也像梧桐,那株帶着黃白小尖塔花影的該是栗子樹了。左邊矮牆裏冒出幾簇紫紅的繁花,我猜想那是我這趟在法國在意大利遇見過好幾回的猶大花:美國小說家KatherineAnnePorter筆下的《FloweringJudas》。
說「栗子樹」其實是英文"chestnut"的聯想。好多年前讀到NinaBerberova那句"InParisinspringthechestnuttreesbloom"我驟然動心。淺淡的句子常帶莫名的魅力。這次清晨飛到巴黎,旅館大堂落地長窗外栗子樹在雨中開花,我更想到毛姆《剃刀邊緣》裏的巴黎春意:"Itwasveryagreeableinspringtime,withchestnutsinChamps-Elys囗esinbloomandthelightinthestreetssogay"。我少年時代死命背誦毛姆不少句子:英文老師迷戀毛姆,學生不敢不親近毛姆。
旅館經理AnneKiefer告訴我說那些樹法文叫marronnier,法英字典都說是chestnuttree,英美作家寫巴黎的marronnier也說是chestnuts,是chestnuttrees。大陸上的朋友告訴我說,巴黎栗子樹上長出來的堅果不是栗子,不能吃,是橡子,那些漂亮的樹應該是橡樹。我問了長住巴黎的邁克,他回電郵說「我也不甚了了,雷競璇在《窮風流》裏提起,也譯栗子樹,說正式全名是marronnierd'Inde,因為原產地是印度」。
雷先生那篇〈巴黎的梧桐樹和時光〉我讀了,寫得真結實。他在巴黎住了快八年,寫法國梧桐寫出了念想和哲思,說香港樹木四季常綠,「總覺得這裏欠缺了一些可以觸動人底感情的景觀,欠缺了一些深沉的動力」。那也是我牽掛巴黎綠意的心思。雷先生文末「後記」裏寫的白楊樹也傷情;我早年在芬蘭迷過白楊的淒美,冷風過處盡是斷腸的泣訴。
春天夏天的Marronnier倒是盪漾着愉快的韻姿。雷先生儘管弄不清她跟Ch?aignier的分別,起碼想起了海明威稱這種樹為horsechestnuttree!那是歐洲七葉樹,結出的堅果可以治療馬的呼吸道疾病。英國兒童玩conkers遊戲玩的是兩個小孩各用繩子繫一顆七葉樹堅果,揮繩擊破對方的堅果為勝,破得多的算輸了。我在電話裏問了布賴恩,他說他小時候也玩康克遊戲,也用栗子玩過,總是擊不破。「信上忘了告訴你,」他說。「那幅油畫有個法文畫題,叫《樹的記憶》!」我想起法國雕塑家SergeBloch,他最近在抗議政府砍掉幾百株年老的七葉樹,硬說那些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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