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 - 陶傑

旅途上 - 陶傑

乘飛機,而又跟鄰座的搭客攀談不休的人,一定是第一次乘飛機,因為他要陌生人分享他的刺激、新奇和喜悅。
一個現代人乘長途飛機,無論搭的是不是經濟位,都要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他會有禮地婉拒所有的飛機餐,一上機就戴上眼罩睡過去,他鄰座的那個興奮的鄉下人搭訕無從,有點沒趣。
從甚麼時候起,人在旅途的時候,不再跟陌生的旅伴攀談?四海之內皆兄弟,在人生的驛站和渡頭,天涯一瞥地相遇,天南地北的背景,此刻我們卻奔往同一個方向,分享着窗外一卷青翠的風景,以及當火車在午夜開進一座異國的城鎮,隔一層霧氣,也曾共同擁有過月台上一盞蒼茫的訊號燈。

不相識的旅伴,隔着一張方桌,他坐在對面,告訴你他的目的地。一起在倫敦上車,車過英法海峽,進了德國,然後北向,經過丹麥,去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那多龍的故鄉。你去奧斯陸,他去哥德堡出席一場國際地質學家的會議,崇高而冷峻的一份職業,出於對私隱的尊重,你不再追問下去。
餐車的菜式很好,今天有三文魚,幾種法國芝士,最宜佐以一小杯香檳。從芝士說到酒類,陌生人總在比較日常的話題找到共同興趣,話匣子從此打開。
有沒有見過午夜的太陽?陌生人問。從奧斯陸再北上,火車會一直開到一個叫波德的地方,那裏就是北極圈的邊緣了。七月的夏天,午夜十二時,太陽還掛在日中的正午——他有一個叔父住在那裏,他是過來人,有許多有用的資料可以交流,萍水相逢,這就叫做情趣。
看見閣下舉止低調,他毫不例外地問你是不是日本人。在歐洲旅行得多,也慣了,很年輕的時候你會急於表辯,如今只會笑而不語。總之是來自亞洲吧,既然素不相識,也不必細究。你會扯開話題:有沒有看過阿爾柏仙奴的《白夜追兇》?講述發生在北極圈的一宗謀殺案……
說起阿爾柏仙奴,陌生人就提起《教父》和哥普拉,扯到意大利人的一些好笑的事情。一段火車的旅途,比乘飛機有趣多了,人際關係比較親和的狀態,畢竟在緊貼田園大地的軌跡之上,而不是在萬呎高空的雲海。
在異國的旅伴,同行一夕半朝,臨別不必交換電郵,即使興緻很高,留下了電話,那一分熱情都會冷卻,從此不會再找他。但該從何說起呢?車廂裏一宿共話,許多年後都成為零碎的回憶:一個牧師,一位議員,一個很有教養的女鋼琴家,諸如此類。在旅途上,素昧平生,你曾與許多可愛的人偶遇,很快就道別,卻像前生似曾相識的知己,沒有惆悵,只有感恩,當火車奔馳着,奔馳着,向北極圈,追趕一枚清醒在午夜的冷冷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