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 - 陶傑

登高 - 陶傑

為了慶祝千禧年,泰晤士河邊豎起一個巨型摩天輪。知識份子攻擊說破壞了景觀,給摩天輪取了一個花名,叫「倫敦眼中釘」(LondonEyesore),政府計劃把摩天輪只留一年,一年之後拆掉。

但是摩天輪轉着轉着,倫敦人漸覺得順眼了,摩天輪掛着的是一個個玻璃車廂,可以在俯瞰風景的時候,在透明的車廂裏喝香檳吃三文治。把野餐搬到高空,覺得很刺激,摩天輪至今還沒有拆,會繼續轉下去。
而且,上了摩天輪,在最高的一點俯看倫敦,那一刻是很動人的。因為紐約和巴黎,都各自有一個風景制高點。紐約本來有雙子大廈,現在也有自由神像,巴黎有鐵塔,許多年來都可以讓人登高遠望。紐約和巴黎的俯瞰圖(Panorama),無論觀光還是明信片,一早已經熟悉了。
然而倫敦從來沒有。觀賞這個大城市,一百年來只慣於在地平線上,在泰晤士河的南岸,正眺大笨鐘,西望聖保羅教堂。只有這兩個角度,倫敦令人覺得缺少氣派,有點侷促,因為倫敦從來不可以登臨望遠。
只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卻可以帶來偏見。登上摩天輪,從高空下眺,小格局變成大氣魄,西區、海德公園、倫敦塔、一一縮地變成火柴盒的模型,有如太空人回望地球,令人詫異:換一個高度,果然看出不一樣的風景。
許多倫敦人在這裏出生、成長、工作、戀愛,對倫敦從來沒有宏觀地驚豔,一個當地朋友拚命慫恿:這個摩天輪,是一定要去一次的。她第一次上去的時候,時值初夏,黃昏的天邊牽引着一簇紅霞,雲淡天高,一眉銀燦燦的新月掛在蔚藍的幻想中間,千仞下的倫敦,燈火一簇簇從市中心一直微微地喚醒了一個記憶猶新的維多利亞時代,在高空之中,恍惚聽見無窮的腳底下,一輛馬車敲響着石卵街道的一廊蹄聲。
當摩天輪轉到最高點,她哭了。
人生需要滄然涕下的一刻,就在登高的時候。不是多愁善感,也不是感懷身世,而是此刻置身的高處,離人間很遠,離上帝和古人忽然很近。不為甚麼,只因為一份無邊的蒼茫,一顆敏感的心靈匣子實在裝不下,只因為在一瞬間看見了萬物的生死榮枯,一個國家的誕生和興亡。
當風聲呼嘯在耳際,在那一瞬間,在生命的摩天輪上,你忽然哭了,哭得很傷心,不知道為甚麼,只是心臟太脆弱,視野太渺小,承受不了天地開啟的靈視和恩情。你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流淚,這是上蒼的一次施洗。只有經歷了那一陣無名的悲哀,才明白怎麼叫終極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