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站在書架前翻書的法國年輕人悄悄說我手拿的那本書他讀過了。我說我不喜歡拚命超現實的作品。「NeilLaBute是美國密昔根人,」他說。「拍過電影寫過話劇,才四十出頭,短篇寫得靈動。」年輕人英語說得流暢,人也和善,不像老一輩法國人窮優越。巴黎確實只有這個地方聽得到那麼多人說英語。英文書也多,時髦的暢銷書都躲着,英美經典文學全是新版本,前衛創作更熱鬧,翻一翻總會翻出一點誘惑,一點不安,一點疏離。這個時候,Andr?Breton的幽靈彷彿就在HenryMiller驚嘆的這個縹緗仙境裏散步:"Awonderlandofbooks"!
好多年前我來過,這回又來兜個圈,AnaisNin一九五○年代日記裏寫的這家書店:Utrillo畫裏的街巷,左岸破舊的房子,小小的店門配上凋殘的百葉窗,大老闆GeorgeWhitman營養不良,又乾又瘦,眼神倒是閃着聖賢的幽光,隨便讓人把書借走,樓上還長年養着好幾個落魄的騷人和墨客。進進出出的書痴都愛聊天,喬治枯坐在老式鐵爐邊的書桌前拆信件拆包裹,偶然抬起頭來寒暄一兩句。上一次來我踩過那道又窄又暗的木樓梯上樓找書,天花板燻黑了,說是十多年前失過火。
我還是買了這本《SecondsofPleasure》,掌櫃的在扉頁空白處輕輕蓋上Shakespeare&Company的印章,圓圓的,莎士比亞的肖像鑲在中央,喬治女兒的名字SylviaBeachWhitman在莎翁頭頂上綴成半個月亮。我在書店門前的空地上細看這枚鐵灰色的印記。站在一旁抽煙休息的女店員走過來說,這位Sylvia只有二十幾歲,上個世紀初創辦莎士比亞書店的SylviaBeach早不在了,書店戰後也關門了,喬治到五十年代初才把他開的那家TheMistral書店改名為莎士比亞書店,後來連女兒也起了老Sylvia的全名再加上自己的姓氏。
那是出版《Ulysses》的老字號,是海明威、喬埃斯、龐德、吳爾芙、費滋傑羅、斯泰因迷惘的一代的歇腳庵。我慢慢走到對面河邊瀏覽一攤接一攤的書畫攤子,隱約看到海明威的"movablefeast"的盛景,看到喬治.惠特曼在美國流浪時期的青澀激情。他說為了紀念當年給過他暖飽的許多陌生人,他把書店經營成公社。一陣霏霏春雨飄滿一街,我忽然想起他這輩子吼了好幾百次的一句話:"I'vebeenacommunistallmylife!"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好奇憧憬過共產黨山河裏的千里稻香,我們也憧憬過西方爐邊的馬列幻影;那麼多年過去了,眼看九十一歲的喬治還在他常說的"corporateworld"裏供養那襲襤褸的舊夢,我覺得他倔強得很幸福。
下午五點多鐘雨停了,斜陽給半截聖母院鍍上一層昂貴的金光。AlixSharkey說,書店座落在拉丁區的黃金地段,只要老喬治向地產商點一點頭,一覺醒來他肯定是個大富翁:「可惜他恨透了炒地炒樓的勾當!」。
人人都說書店太老了。那天,旅館門房一聽說我要去Shakespeare&Company馬上綻出一臉詭祕說:「巴黎唯一一家沒有電話的老店!」我不忍心敲破他的幽默:電話老早有了,還有網址;從正午到子夜的營業時間才是書店迷人的古風。聽說喬治做了一塊告示提醒店員不可怠慢生客免得怠慢了天使:"BeNotInhospitabletoStrangersLestTheyBeAngelsinDisguise"。店裏又亂又擠,我始終找不到那塊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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