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人:我們是誰?》是RichardMayne1972年出版的一本書名:TheEuropeans:WhoAreWe?作者是歐洲人,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世悠悠,難怪我們一聽說歐洲,就想到名牌產地,「掃貨」的地方。其實名牌也不一定限於皮鞋手袋。Culturalicons如米開朗琪羅、莫札特、雨果、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也是歐洲人引以為榮的名牌。
打開地圖,拿着放大鏡瞪眼看看,嚇儍了,原來地球上還有個叫列支頓士登(Liechtenstein)的歐洲國家,位於瑞士和奧地利之間。此「蕞爾」小國,既不以出產LV出名,誰會記掛在心?以地理分東南西北中五個區域來計算,我們所說的歐洲,大大小小的國家有四十多個。語言、文化、種族、宗教信仰、政治制度、價值觀念和經濟體系各有不同,不在話下。這四十個歐洲國家,別有懷抱,可不可以像美國各州一樣結盟,組成一「歐羅巴合眾國」?這個構想,最少在一本新書的題目上實現了:TheUnitedStatesofEurope:TheNewSuperpowerandtheEndofAmericanSupremacy。繙譯過來就是《歐羅巴合眾國:新超級大國之興起與美國霸權之終結》。
這是紐約大學教授TonyJudt在二月號的《紐約書評》介紹的三本書中的一本。另外一本是JeremyRifkin寫的TheEuropeanDream:HowEurope'sVisionoftheFutureIsQuietlyEclipsingtheAmericanDream,書名也相當醒目:《歐洲夢想:且看歐洲人的目光如何靜悄悄地使美國夢相形失色》。第三本是TimothyGartonAsh寫的FreeWorld:America,Europe,andtheSurprisingFutureoftheWest(《自由世界:美國,歐洲和驚奇不絕的西方世界》)。
第一第二位作者對美國的態度如何,可從書名看出來。難怪Judt寫的書評,題目也立見楚河漢界:EuropeVSAmerica,歐洲跟美國對陣。歐洲人忘本?倒也不是,只不過他們對美國文化從來沒有甚麼好感。跟美國「同文同種」的英國劇作家JohnOsburne在LookBackinAnger(1956)就有這麼一句話:「生活在美國年代枯燥無味透了。當然,如果你是美國人,那作別論」。
TonyJudt的書評開頭就在枯燥無味的美國生活落墨。他教我們從美式咖啡想起。美式咖啡,無所不在,誰都會做。價錢便宜,添杯不另收費。本來就沒有甚麼味道,但你還要清淡一些,加熱開水就是。這種美式咖啡,確是平淡無奇,但份量充足啊。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把咖啡因引進我們肚子裏最民主的方法。
好吧,我們看看意大利人怎樣處理咖啡。炮製一杯espresso的工程相當浩大,要配備的工具亦所值不菲。訂價驚人,但你喝到口中的液體卻少得不成比例。這說明了甚麼?一:對市場運作的無知。二:對消費者需求的漠視。你有所不知的是,喝espresso給你的美感遠超過口腹之欲的滿足。Espresso因此不是飲料。這是一杯藝術品。
這種對咖啡功能要求的差異,可視為歐美文化的差異。對美國人而言,歐洲社會缺少活力,工人和僱主辦事,不像美國人那麼有彈性和適應能力。歐洲的社會福利和公用事業的開支遠超政府所能負擔。日見老化而又慣壞了的人口,生產力薄弱,卻不自我檢討,依樣自滿自大。因此在「全球化」的今天,歐洲的「社會模式」只不過是一個行將消失的幻象。
但以歐洲人的眼光看,問題多多的是美國。美國人追求財富、份量和在在以物慾的滿足來換取幸福的習慣,毫無美感且不說,而且從生態學看,實是災難重重。美國人經濟建於浮沙上,因為用的是人家的錢。美國大眾文化粗鄙淺薄,無怪這麼多人跑到教堂去尋求精神上的安慰。
從這種對陣式的「比拼」可以看出,歐美之間的關係實今非昔比。幾十年前大家都習慣地認為,歐洲和美國出於同在西方後資本主義謀取利益的考慮,當市場運作的方便和利潤的誘惑成為大前提時,因當地文化差異引起的紛爭,最後都會得到解決。「美國化」(亦即全球化)是無可避免的事。本地產品要生存,唯一的希望是投進全球化的漩渦裏,把產品包裝為全球人士享用的「國際商品」。這怎麼說呢?很簡單,就拿意大利產品Coffeeespresso為例吧。出口到美國後,這種「上流」人士所愛的飲料搖身一變,成為當地的大眾商品。在美國由連鎖店公司重新包裝,再賣到歐洲國家去。
這種「出口轉內銷」的銷售模式,幾十年前還行得通,現在再不能依老本子辦事了。除了英國外,歐洲其他國家對Starbucks的double-decaf-mocha-skim-latte-withcinnamon咖啡飲品並不受落。從種種迹象看來,歐洲人認為合夥做買賣,沒有理由最後一定要由歐洲人奉行或繼承美國人的經驗的。歐洲和美國畢竟是兩個遙遙相對的地方,走的是自己的姻緣路。對T.R.Reid和JeremyRifkin這兩位作者說來,故步自封、抱殘守缺的,是美國而不是歐洲。
在歐洲人看來,美國人有好些地方「怪」得可以。他們熱心上教堂,大模大樣的在露天廣告牌上宣揚「愛人如己」(LoveThyNeighbor),轉眼就把鄰居的女兒姦殺掉。到學校去用長槍、短槍、手榴彈把孩子和老師殺個清光。美國人暴力傾向,實令歐洲人震驚。還有一點令歐洲人不解的是美國人對所謂色情問題的看法。去年黑人歌手JanetJackson在電視上「偶然露點」,即招來各方指摘,認為傷風敗俗,好像女子的乳房可以導致美國道德淪亡似的。可是在同一節目中,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偉哥」或同類產品的廣告。
美國人最喜歡批評歐洲人「好逸惡勞」。單從「工時」計算,看來也實在如此。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統計,在2000年中一個「典型」(typical)的美國工人所投入的「工時」是1877。法國人呢,1562。差額是315小時。三個美國人中有一人每周工作超過50小時。有薪假期比起歐洲人來,更少得可憐。美國人工作如此賣命,幸福麼?回報合理麼?Judt教授回答說:不見得,除非你腰纏萬貫。美國只是有錢人的天堂。根據1980年的資料,一個普通的美國行政主管(CEO)的收入,高於其下屬工人40倍。這些主管中的主管,今天跟下屬的比數差距更大:475:1,這就是說他們的收入是員工的475倍,相較起來,歐洲的老闆階級遠遠落後。英國是24:1。法國是15:1。瑞士是13:1。
回頭說生產力吧。美國人說歐洲人「好逸惡勞」。他們有所不知的是,歐洲人幹起活來,也賣命得很。今天意大利、奧地利、和丹麥的「工時」生產力已接近美國,而愛爾蘭、荷蘭、比利時、德國和法國等國家,在「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表現上,已超越美國。美國經濟既然靠借貸過日子(欠外債3.3trillion),難怪不少美國名牌如BrooksBrothers,DKNY,RandomHouse(出版公司)和Chrysler汽車公司,今天的老闆都是歐洲人。
美國社會結構缺陷重重、經濟發展未見曙光,加上布殊政府近年窮兵黷武,唯我獨尊,奉行「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視歐洲政府如無物,刺激了歐洲知識分子,也因此激發歐洲復興的思想。不過在Judt教授看來,有些「挺」歐派的言論說過了頭。就拿Rifkin來說罷,他認為今天的歐洲是個「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大實驗室,給我們重新思考人類處境的空間」。實情真是這麼簡單麼?單說種族衝突的問題吧,西歐若干國家的處境,可說水深火熱。對布殊政府來說,伊斯蘭(Islam)是個抽象的名詞,可是對荷蘭、法國和比利時這些國家而言,卻是個每天要面對的計時炸彈。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土耳其人、摩洛哥人、突尼斯人和阿爾及利亞人大量湧至。這些「少數民族」,備受歧視、居住和教育問題上受不到照顧。語言不通,有苦無路訴。積怨日深,最後必訴諸暴力洩憤。至少就目前而言,美國還沒有這種威脅。
三位作者中,TimothyGartonAsh的立場比較親美。他也是對「西方聯盟」(Westernalliance)前景比較樂觀的人。他認為西方國家當務之急是別再吵下去了,應平心靜氣坐下來商討謀求共同福利的議程,因為再拖延下去就失去左右世界舞台的先機了。為甚麼?因為不出二十年,中國就會成為「強國」(greatpower)。跟着下來就是印度。中國和印度成為「強國」怎會阻礙地球轉動,GartonAsh沒有說。有些事,聰明人只會點到為止,對不對?對了,半個世紀以來,歐洲一些國家為了本身和共同的經濟利益,相繼組成像「歐體」(Europeancommunities)和「歐盟」(EuropeanUnion)這類團體。遺憾的是,我在這些團體上找不到列支頓士登這個「蕞爾」小國。《歐羅巴合眾國》的成員,還是以Dunhill,Dior和Mercedes-Benz為主。看來我們中國人要躋身「強國」,得先從製造國際名牌產品着手。熊貓、海鷗、紅旗這些牌子只合內銷。
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