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繼續。「豫嫂做了個紙糊的紅燈籠,我竟然忘了掛起來。」飯後,小瀾去取燈籠。尾生把姚溟推近陽台的石欄。樓下有一座池塘,池中浮着的那團黃月,聚聚散散,都惑人心目,魚群忽然圍過去,轉眼把那團月嚼得糊爛。尾生暗想:真是一群餓魚,比人活得長,也比人活得浮躁。姚溟讓石條擋住,只能仰望頭上清清白白的月輪,真是既清且白,潔無纖塵;尾生可不同,他一直看着水中這一輪,他愛的是浮光,是倒影。「這個池塘,以前,我爸用來養鯉魚,魚的數目,實在數不清,死一條,撈一條,大概還有一兩百條在那裏熬日子。」姚溟問尾生:「你知不知道,鯉魚可以活一百年?一百年,漚在這潭渾水裏,是怎麼樣的心情?」「魚,一定也有不想見的魚,不想相見,但朝夕相見,真是一池的怨憎會苦!」尾生無意中為池塘點了題。
這會兒,小瀾提着個紅燈籠走過來要懸在左側灰綠的柱子上,姚溟忽然放聲大笑,告訴他妻子:「魚池一直欠了個好名字,老爸沒想到的,我們的小同學竟然想到了!」「甚麼名字?」小瀾問。「『會苦池』!」姚溟笑得失聲。尾生瞜一眼趙小瀾,燈籠映得她那張臉紅潤欲滴,她朝他牽強地一笑,牽強,但美得錐心。尾生失神退了一步,這才看見欄上鋪的那條黑雲石,竟也烙着一盞月,跟那紅燈籠邊貼邊地膠在一起,紅得懾人,白得悚人。「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尾生心裏冒出來這兩句詩,他滿口怨憎會苦,只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他想跟眼前這個人朝夕相見,卻不能朝夕相見,是千百倍的苦。
三個人,謹小慎微地敍過舊,夜,已經好深。「明天,小瀾或者可以陪你去遊城。」姚溟提議。「我還要到瑪利亞的修道院。」尾生婉辭。「修道院離這兒不遠,小瀾載你去,開車三個鐘頭就到。」「不用了,我不想她一個人回來。」尾生是言者無心,姚溟聽在耳裏,忽然心中一陣酸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小瀾……也該有自己的路。」他垂頭看着吱吱響的輪子,「我這輛『車』,已經不適宜開到別人的路上。」沒多久,姚溟就把輪椅「開」進會苦池,自沉了。
《話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