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周圍幾個意大利南方小城鎮真漂亮,四、五月春天老了夏天快到的時節尤其漂亮得惹火。那天清晨在Positano那家SanPietro旅館的花圃裏看海,一個抽着煙斗的美國遊客走過來搭訕:「難怪那麼多藝術家都來這裏練功!」地中海金煌煌的陽光染濃了清冷的山鄉,園圃裏幾株檸檬樹上的纍纍檸檬顯然更黃更大,白色欄杆外的紫藤也紫得連露珠都凝成瑩麗的紫晶。「深夜裏別忘了坐到你房間的陽台上聽海濤,太神妙了!」美國人說。
KellyCarter在波西丹諾寫的通訊稿說,近來物價上漲,歐元騰貴,美鈔滙率不振,在意大利浪遊的美國畫家作家紛紛整裝回國了。那個甜媚的紐約人DonnaSheratan維尼斯、羅馬、托斯卡納都住過,後來在波西丹諾租了五百歐元月租的房子畫畫,撐了一年多終於決定回家了:「就這樣回去確是有點傷感,」她說。「藝術市場疲弱,美元低潮,我不回去是說不通了。」花圃裏那個美國人說旅居意大利的美國人少說也有四、五萬人;那是兩年前的官方數字,不去意大利移民局申請居留證的美國人還有一大批,目前的總數也許六、七萬了。
我也沒想到這一帶的古城古鄉會是這樣動人。從羅馬乘車越往南走色彩越豐豔,蜿蜒山道上一幅幅的繁花雜樹綴着一幢幢的古舊房子,遠看真的是D.H.Lawrence〈FloweryTuscany〉裏寫的"hanginggarden"。他說,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的人都在慢慢遷就地中海邊上的地勢塑造懸空的家園,山巒輕輕磨圓了,深谷悄悄雕成一層層的露台,一段段崎嶇的荒原借用香泥裏的岩石砌出堅實的屏障:「人類憑着心繫沃土的深情澆鑄大地,一面成全了自己的心願,一面照顧了造物的初衷」。
那天午後在Sorrento一家飯館的籐蔓凉棚下吃了最好吃的一餐意大利菜,樹上的紅橙和檸檬隨風飄起清新的香氣,我忽然惦念勞倫斯的《TwilightinItaly》,惦念他隨筆信札小說裏的意國零墨,心中隱約喚回了上世紀初葉久違的風月遺韻,籬笆外傳來路人的一聲乾咳,頓時竟也成了九十年前他的肺結核的回音。勞倫斯當然應該在意大利養病;親和的意大利人也許確是他筆下的"ChildrenoftheShadow",可是,他們內心裏迴蕩的夜曲畢竟是祥寧的天籟。起碼我是在蘇蘭多找回了那絲"nocturnal"的暖意。
晚春的天氣帶着初夏的燠熱。有一天晚上,英國的托比打電話跟我約好在倫敦碰頭的時間,閑談中說起他正在讀LuigiBarzini的老書:「你仔細看看橄欖樹的葉子,向陽的一面油亮青翠,背面倒是又粉又灰又暗。他說那是意大利社會制度的寫照!」托比說。我猜想那是在駡意大利人表面陽剛背地裏陰險。「沒工夫計較這些,」我說。「反正這裏的女人和山水全是藝術!」
翌日,我在波西丹諾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蹓躂,一間間小小的鋪子堆滿新新舊舊的夢境,有的是現代人浮華的盜版,有的是古帝國悲情的殘片。偶然走進一家破銅爛鐵的古玩店,錯錯落落的一堆大小油畫堆裏,我找到這張畫波西丹諾的袖珍油畫,是當代意大利畫家畫的,姓名和小傳都給了我,回到香港弄丟了,畫倒是好好的壓在箱子裏:橄欖葉子是綠是灰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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